四月前,京都花影楼。
——
微弱的烛光四下摇曳,暗黄的铜镜前,一身锦绣绫罗的女子正拆卸着满身的珠翠。
“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唐琪慌忙停下手上的动作,披上外衣,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啪嗒一声,一黑衣男子破窗而入。
“呦!我说是谁呢,这大晚上的,竟放着正门不走,翻起了窗户。”
瞥见熟悉的面孔,唐琪心口一松,却故意打趣道。
“怎么,你这花影楼我还来不得了!”
只见来人毫不客气地回道,一脚踢开杌凳,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哪会呢,在这京都城中,就没有我们纪将军去不了的地方吧。”唐琪整理着仪容,不紧不慢地回复,那刻意强调的“将军”二字,却让纪凌感到分外刺耳。
“你别说,还真有!”
纪凌咬牙回怼,说着便举起手中的密函往唐琪面前一扔,“右军都尉府!”
他挑逗着走到唐琪跟前,“明日之内把信送到,没问题吧。”
“哎呀。”唐琪尴尬一笑,“妾身说笑呢,将军怎么还当了真?”
“哼。”纪凌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对向自己恶狠狠的目光,“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这信可是从渤海来的,要是坏了肃王殿下的大事,你知道后果的!”
渤海府?唐琪心下一惊。
可还未等她反应,她便被纪凌猛地甩开,重重地撞到桌角上。一时间,脂粉散落一地,连同信封也沾上粉细。
“啧。”纪凌嫌弃地看着地上的信,甩了甩手,转身而去。
“记住,是右军都尉府,可别跑错了地方。”
听着窗门再次扣落的声音,来人没了踪影。唐琪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密函,一时不知所以。
要知道,自从肃王远赴四郡,她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从外面传回来的消息。原因自然显而易见,一来,是肃王经风筝事件后锋芒渐收,二来,便是这纪凌从未真正信任过她!
——
当年,在尚书令徐安的安排下,她假扮西凉流民在街头卖艺……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1)。”
嘈杂喧闹的街道上,她置若罔闻地拨动着琴弦。
启齿三两声,声声念与思。伴曲颂词句,句句故乡情。这首为肃王妃量身打造的词曲果然令其闻之动情。
她如愿被肃王妃收入府中,时时为王妃演奏漠北故曲。又恰逢小世子周岁礼宴,她以一曲琵琶名动京城。一而再,再而三,她成功引起肃王的注意,被其安插进花影楼成为线人。
至此,她一个流落街头的难民,摇身一变成了京都乐坊的头牌乐姬。
可西北逃回的难民,西凉人的身份,终是遭人疑心。纵使肃王已将她的底细查得一干二净,纵使她多次将重要的情报传给肃王,却还是摆脱不了纪凌对她的怀疑。纪凌时任肃王府护军府的统军,在王府有着只手遮天的能力。唐琪为了自保,只能设计将纪凌罢职。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肃王竟将纪凌继续留在身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此一遭,纪凌对她的怀疑更盛。甚至于后来肃王被贬渤海,纪凌竟自请留京,与她共同为肃王传递情报。而纪凌的加入,也让她一度举步维艰,几乎是断绝了与尚书府的消息往来。
可眼下,纪凌却做出异于往日的举动。以他的手段,想要悄无声息地将信送到右军都尉府不是没有办法,又何必多此一举,差遣一个自己并不信任的人?
唐琪隐隐感到不安,她必须在以身试险之前,弄清楚密函的内容。
思量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剥开蜡印,待抽出信纸,两行大字立于眼前。
“吾于初十举事,两相并发,望弟接应!萧覃。”
“萧覃!这信不是从渤海来的吗?难道……渤海府与漠北府,两相并发!”唐琪匆忙将信放下。
如此重要的内容,纪凌就这么**裸地就交给了她!
唐琪越发心神不宁,却也不敢擅自行动,只好从暗格里拿出一个崭新的信封,将信恢复如初,又像往常一般,将妆台前的花瓶放到窗外。
只是,今日瓶中的花,似比往日的嫣红芍药稀疏黯淡了些。
*
次日,端午佳节。
一大早,玉河岸边就挤满了人。
一年一度的龙舟胜会还未开场,便已是喝彩声、号子声、锣鼓声响成一片,声震云霄。
待令鼓三响,红旗大挥,两船如蛟龙出水,一朝崭露头角,便势不可挡。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2),五彩缤纷的锦标令人眼花缭乱。激流勇进,你追我赶,在万人助喊声中,竿头上的锦彩被一举夺下。
头彩已揭,丝竹声绵延而来。
望江楼上,欢呼声中,唐琪一身淡紫色锦缎纱衣,婉转登场。
薄如轻雾的绢纱随风而动,丽日迎头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两三指扣,轻拨玉弦,悠扬的曲声泛起阵阵涟漪。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3)。”
一曲毕终,周围欢声雷动。
“真不愧是久负盛名的阿琪尔!在这京都城中,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曲技如此精湛的乐姬了。”
“我说这位兄台,这曲子你怕是没听过吧。她方才分明就弹错了一个音,还说什么是这花影楼的头牌,我看也不过如此……”
一旁闲人的议论传入唐馨耳中,“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错音对应的正好是一个“见”字。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唐琪退场的方向,挤过人群,慢慢靠近。
直到,看见二楼西侧第三间阁子窗台前的烟紫锦葵,才径直朝着望江楼的方向而去。
*
穿过嘈杂的大厅,唐馨避开人流,来到二楼。
左右顾盼之下,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是出什么事了吗?今日人多眼杂,我不便多留。”
唐馨叮嘱着问道,唐琪见状连忙拿出密函,将昨日与纪凌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
“右军都尉府?”
唐馨接过信封,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我就说,怎么一个龙舟竞渡竟然还来了军队的人,原来是右军都尉府!”
她说着,顺势将密函压在茵褥下面,“快把衣服换了跟我走,他们在岸上就已经盯上你了,这封信就是一个圈套!”
说罢,唐琪被推到屏风后,匆忙换下外衣,可正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楼下便传来府军的声音。
——
“给我搜!”
只见一将军模样的人一声令下,蜂屯蚁聚的大厅瞬间被军队包围。
“哟!我没看错吧,今儿是哪儿阵风把我们元将军给吹来了?”
京妙仪拖着细碎的步子走到元秦跟前,谄媚般地搭话。
“我们接到线报,这里有人在私下传递军情,右军都尉府奉命缉拿,把快你们主事的叫出来!”元秦身旁的人回道。
唐琪隔着门缝窥探,那人正是让她传信的纪凌!
“我就是这儿主事的呀,这位军爷,您一看就是生面孔,连我都不认识。”京妙仪挑魅一笑,“不过,您说的什么军情?可跟我们没有关系,您怕不是找错了地方,在这风月场上哪有……”
还没等京妙仪压着嗓子把话说完,纪凌的剑便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
“军爷……饶命呀……”京妙仪连忙求饶,“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纪凌将剑退了退,“阿琪尔的房间在哪?我们也不想多生事端,麻烦主事的指一下路。”
“二楼……东……东二阁子……”京妙仪被吓得言无伦次,还没等她把话捋顺,下一刻,纪凌便带着人直奔二楼而去。
听着门外匆匆的脚步声,唐琪连忙将门紧闭。
“还好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唐琪暗自庆幸道。
“没用的,他们一旦发现隔壁没人,就一定会扩大搜查范围,搜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唐馨若有所思地回道,将自己身上的腰牌取下,递到唐琪手上。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要想办法,去尚书府。”
“姐姐,你这是要干什么!”
唐琪推攘着拒绝,唐馨却二话不说,将她换下的外衣穿上。
“我得去引开他们,不然我们都得被发现!”
“不……”
唐琪连忙上前阻拦,却被花瓶砸落的声音打断。
唐馨故意用花瓶吸引隔壁的注意。果然,一听到响动,府军便破门而入。
“人跑了!”士卒跑到窗前,指着人群中模糊的身影喊道。
楼下留守的府军见势,随即出动,朝着人群追去。
纪凌紧随其后进入房间,环视一周后,命手下四处搜查。
唐琪躲在柜子里,紧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桌案,书架,床榻,衣橱!眼看纪凌的目光停留下来,唐琪霎时屏住呼吸。
“大人,找到了!”手下翻出了茵褥下的密函,将纪凌的行动打断。
唐琪松下一口气,她看着纪凌接过信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信是完好无损的,看不出来有被打开过的痕迹。不过,却唯独少了些脂粉的气息。
“胭脂!”看着纪凌将信凑近鼻息的动作,唐琪恍然大悟!
“这阿琪尔果然有问题!”纪凌狡黠一笑,“即刻传令下去,全城搜捕!”
说罢,纪凌将信往身旁一扔,向门外走去。
“告诉你们元都尉,他可以去跟太子殿下交差了。”
听着渐行渐远的声音,唐琪的心绪难以平复。这件事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她必须马上回到尚书府,把消息带回去!
(1)出自:南唐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引用);
(2)出自:唐张建封《竞渡歌》(引用);
(2)出自:楚屈原《九歌·山鬼》(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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