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确早早出了府，宋疆紧跟其后。
宋疆身手敏捷，翻出重重墙院后来到了城郊之外。那里四下无人，只有一扇冰冷生锈的玄铁大门，宋疆抬头看到那扇门匾破败的只剩下一个“也”字，顿时心里百感交集，但没有犹豫，推开门迅速闪了进去。
门内落入眼帘的杂草丛生的院落和破败的屋瓦格外应了那扇门朽落的门，院落那颗参天的银杏树竟也已经枯死，只剩下枯朽的树干。
宋疆摸了摸银杏树的树痕，饱经风霜的痕迹像一道又一道的疤痕，触目惊心。
“奕阳，好久不见。”
宋疆闻声转身，便看到身穿素净白衣的池韫站在他面前。
池韫眉眼柔和，眸若星河，即便站在杂草堆里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遍地生花的感觉，即使他只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也如朗月入怀一般。他身形瘦削，即便穿的比旁人厚些但看起来也格外单薄。
也是如同今日的烈日炎炎，盛夏的蝉鸣不绝，院内参天的银杏树枝干长满了绿色的扇形叶子，屋瓦院内看起来崭新，整个府上格外有生气。
宋疆那时仅仅只有桌案高，他在银杏树下舞剑，大汗淋漓也不肯停下来。
“阿疆，歇会再练吧！”
宋疆闻声便停了下来，看到年长他三岁的池韫亭亭而立，将那身雪白锦袍衬得格外有型，就如今日一样站在阳光下对他微笑着，遍地生花。
宋疆眼角不知不觉间已经泛红，他强行将自己拉出回忆，生涩地动了动喉咙，喊道：
“哥……”
宋疆是池韫的表弟，据说他母亲年轻的时候不经世事，怀下他之后父亲便不知所踪，于是他自幼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外祖父池家。
祖父池铭德当时在朝为相，又做为太子太傅，地位崇高，为人公正正直，家风因此格外严明，在教导宋疆和池韫时格外严厉。但即便宋疆作为外姓人，池家上上下下都待他分外的好，把他和池韫这个长子一样对待。
所以池家就是他的家，池韫就是他哥。
可惜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家如今早已遍地荒凉、破败不堪，池家也仅剩下他和池韫二人了。
池祖父被人陷害，冠上了谋害先太子的罪名。池祖父一生光正廉明，自然不堪受辱，撞死在大殿上以死明志，而池家满门处以死刑。池韫因为与当朝皇帝有同窗之情免以死刑，发配远北沧州。而他因为是外姓，保住了性命却贬为奴籍，如果不是沈确将他从牢狱里赎回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如今会在哪里。
“上次匆匆一别，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呢？”池韫眼底含笑。
两年前宋疆忽然跑到沧州来，如果不是因为他这双独特的眼睛，池韫可能认不出他来。他那时自池家变故，从牢狱里与宋疆分别不过四年，这家伙就长得格外健壮了，比他还要高一些，看来在侯府过的是不错的。而如今不过一年多不见，竟然比自己都高了半头了，池韫不禁慨叹：这孩子长得是真快！
宋疆也许久未见哥哥，被这样温和真诚的夸赞，着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焦急道：“哥，你怎么突然回京都了？皇帝不许你回京，这样多危险……”
看着宋疆一脸焦急，池韫浅浅一笑，回道：“我如今在朝中任户部侍郎一职……”
“什么？？皇帝不是不许你参加科举吗？你这不是在那些人面前成天晃悠吗？太……”
“奕阳，陛下虽不许我参加科举，却并未不许我入朝为官。”
两年前宋疆与池韫见面时，池韫还是沧州太守的客卿，那时他便看起来格外羸弱。沧州乃大梁北方边境，是个格外磨人的苦寒之地。宋疆当时没有过多询问池韫这些年过得如何，上次只是匆匆一别。后来他流浪江湖的时候也从不敢去想池韫被贬到毫无人脉的苦寒之地是如何度过那磋磨艰难的岁月，又是如何成为沧州太守的门客的。
而对于池韫来说，那四年他过的简直是天上人间。
因为他遇到了沈确。
想到沈确，他心里又抽搐了一下，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池韫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笑着解释道：
“我在沧州得人推举成了沧州太守的门客，顺道帮了探亲的户部尚书一个小忙，便随他来了京都。”
“哥，你一心想要入朝堂，是不是想要重翻旧案？”宋疆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从小就不会对池韫隐瞒什么。上私塾捉弄先生、喜欢哪个人、宝贝的东西藏在哪……他都会告诉他哥，自然长大也是——即使阔别多年，彼此都已经不熟悉对方的样貌，但他们仍旧是这个世上唯一的至亲。
池韫从宋疆身上收回了目光，他注视着地面成堆聚集的蚂蚁，长睫在他眼底留下一片阴影，他后退了一步，为那群蚂蚁让出道来。
“不全是，”池韫抬头看了看院内那颗枯朽的银杏树。银杏树枯枝残朽，树干灰黑得像是中了什么难解的毒，虽然仍旧参天，却让人感觉一推便倒。
“还记得你五岁时养的小狗病死了，因为它不吃不喝难过了好几天。那时我也不过八岁，很怕严厉又不苟言笑的祖父。我以为你会得到祖父的斥责，却没想到最后祖父把那只小狗埋在祖母从前亲手所植的树下，也就是这棵树。你还记得当时祖父教导我们什么吗？”池韫将目光重新转移到宋疆的身上。
宋疆当然不会记得，那时他只有五岁，还是个会因为一只小狗难过得不吃不喝好几天的小屁孩。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池韫说。
“祖父蒙冤太多年了，泉下的英魂也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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