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月

次日清晨,一叠一叠地落雪深重,挽月强撑着困意起身,裹上一件厚厚的兔绒袄子,拉起还在打瞌睡的王珲,径直往盛都府衙去。

下了车,进到府衙内,才发现来得太早,主事的官吏还没下朝,衙役刚刚换值。

有一衙役过来领着她到花厅里候着,给她上了一盏热茶,道:“外头下雪,挽月姑娘在此处稍候,几位主事一会儿便回来了。”

挽月谢过衙役,并没有心思喝茶,站在临窗的位置,时不时抬眼看向盛都府衙大门,又看一眼花厅角落里的桐木时刻滴漏,算着赵之临下朝出宫的时辰。

签发过所帖子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根本不会经赵之临的手,挽月未必能在此处遇着他,如此胆战心惊,倒显得自己心虚。

她故作镇定地坐下,端起茶盏抿了半口,听得外头有脚步声,惊雀般站起身来,发现是几位主事回来了,稍稍放下心,上前向他们道明来意。

一位主事道:“取过所帖子啊?来这么早也是辛劳。”

挽月笑道:“为公主办事,不敢拖延。”从腰间挂着的褡裢里捧出几块栗子糕,递与几位主事,道:“劳烦各位主事跑一趟,还没来得及用朝食吧,这儿是府里亲自做的栗子糕,还热着,与外头不同,请主事别嫌弃,趁热吃了,味道最好。”

栗子糕只是寻常东西,即使是公主府里蒸的,那也不过是栗子糕,收下也无妨,何况她也说了,趁热才好吃。

那几位主事咧嘴笑着接过,从吏户房里拿出早早备好的过所帖子给她签了,道:“江陵虽不算远,挽月姑娘这一路上也得小心些。”

“好咧,多谢几位贵人提点。”

双手接过帖子,挽月不再多留,转身就走,生怕再待一会儿就碰着不该碰上的人。

“啊!”

盛都府衙门外,挽月撞上了一人,不用抬眼,但闻此人身上凌冽沁人的雪松清香,便知道他是赵之临,眼前这结实宽而阔的胸膛,她曾无数次以自己的额头撞击过,此时此刻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连忙俯首道歉:“实在对不住,冲撞着贵人,还请贵人海涵,鄙人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全程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呲溜一下从他身侧逃走了,在远处钻进了马车,嘚嘚嘚驾起马车驶向街巷深处。

赵之临抚了抚身前被她撞出的衣袍褶皱,蹙着眉头走进府衙内,吏户房里,几位主事正就着热茶吃栗子糕,还道:“这挽月姑娘送来的果真与外头做的不同,你瞧瞧,栗子细腻得很,入口……赵少尹!”

几位主事忙起身,向门外的赵少尹作揖行礼,客套道:“赵少尹可曾用过朝食?这儿有些栗子糕,趁热吃味道尚可。”

说着还特地将栗子糕捧到赵之临跟前,双手呈上,凭借他们对赵少尹的了解,这糕点他是不会动的,他们自己也只是客气客气。

“嗯,我尝尝。”

赵之临说着,在一众主事瞪圆的诧异眼神下,将一小块栗子糕放入口中细品,糕体细腻,入口生香,但不够绵润容易噎嗓,比起他给阿月做的,还是差了很多,他摇了摇头,道:“一般。”

这样的栗子糕,阿月绝不会吃第二口,难怪舍得拿出来送给这些人。

一主事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赶紧道:“赵少尹见多识广,福泽深厚,哪里像我们福薄,吃得少,这已经很不错的了。”

“福薄谈不上,手艺不精罢了。”

赵之临淡淡撂下这话,往退思堂走去。

他坐在案前的半圈梨花枝木椅上,胸口那处被撞过的地方,窝了一团小小的火苗,一点一点跳跃攒动着,在他的深潭枯井里,放肆蔓延。

两指轻揉眉心,抬眼便是堂内那横竖的木梁,乏味沉重,和他手边那方漆黑的砚台一样,没有一丝新意,若在吴家,他的砚台里应当有她吃掉的糕点碎屑,木梁上,有她抛上去的香囊球,偶尔掉下来,砸到他的脑袋,阿月就在旁边捂嘴偷笑。

皇帝放任公主府的那些侍卫远行江陵,无非是借此作一盘商与商斗的棋局,吴挽月深陷其中,不知她是否明白……

去路遥,归路遥,此去江陵,惟愿平安。

挽月领着三百侍卫前往江陵,韩进为首,马车碾过一道又一道厚雪,最先到的是江陵道最为富庶的江州,江州知事接过她的帖子,对着亮光验了验,本想再细问几句,发现她的过所帖子后边有赵台辅赵渝之印,便只简单了解她在何处落榻,而后不再多问。

握着这份过所帖子,挽月一行顺利,来回只消七天,冬月二十就回到了盛都,身后跟着七八个江陵粮商,还有满满当当二十几辆运粮的牛车。

牛车没有进城,就在城外卸下粮袋,侍卫们简单搭个行军常用的帐篷,将一袋袋粮食搬进去,十人一队守在外头,又竖起木牌写明价格,比江陵贵两文,三十文一斗,这个价钱比盛都城内便宜十六文。

不过半日,城内外都得了消息,小商小贩们脚步很快,一窝蜂地拥到城外买粮,江陵粮商们脸上笑开了花。

挽月叮嘱道:“城内粮商盯着你们呢,你们好生待在城外,这里有侍卫守着,不会出什么事,若进了城,人多口杂的,侍卫也难护住你们。”

一江陵粮商谄媚地笑道:“挽月姑娘放心,我们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咯,后头还有好几车粮食在路上呢,多亏有挽月姑娘,我们才能赚这些钱的。”

他的夫人也附和着:“是的咯,正是年关,哪里想突然降了这么大个财路到我们家门口,挽月姑娘可真是我们的财神爷呀!”

挽月笑笑不说话,福兮祸所依,其中风险他们是清楚的,但商人最不怕的就是风险,如今又有公主府在,城内皇商再手眼通天,也没法锁了这些百姓的脚,不让他们出城买粮。

江陵粮商已到盛都的消息传至公主府,昭阳即刻喝了三碗酒,趁着醉意上脸,换上衣裳跑进宫里,对着皇帝说道:“父亲,我公主府就是这么好欺负的吗?我辛苦运来的粮食,正要酿酒呢,就被一群商贩给拦截了,虽说我还未付钱,可那也是我公主府的粮食!”

皇帝正在紫宸殿用午膳,近来盛都之中时兴高足坐具,但皇帝起居的正殿中还保留着开国时的家具陈设,金织软垫御座之后立一黼扆,其下铺设蹑席,四足矮桌置于其上。

皇帝盘腿坐在御座上,俯身喝了一口鲜菌羊肚汤,看向昭阳一眼,问:“你酿这么多酒做什么?看你整日醉醺醺的,正好,少喝些。”

昭阳直接走到皇帝的饭桌前,一屁股坐在蹑席上,红扑扑的脸对着皇帝,打了一个酒嗝后,才说道:“父亲,他们是你的子民,我也是你的子民,你怎么偏向他们呢?”

皇帝喝汤的动作顿了顿,道:“他们,也是你的子民。”

昭阳撇撇嘴,“我只是公主,又不是皇子,子民的爱戴对我来说又没用,我才不要这样的子民,就知道抢我东西。”

皇帝放下勺子,道:“你不是没付钱吗?那就是他们的。”

“我这不是正要给钱嘛,都怪那个吴挽月,心软得很,一点也不拦着,还说是为我分忧,分的分明是粮食哪里是忧了?”

昭阳一边说着,一面接过内侍太监递过来的碗筷,从一桌子山珍海味之中,夹走一块用作辅料的嫩姜,吃得耳朵都辣红了。

“外头的小曲儿不好听,你那个侍读也是为你着想,没什么错处。”

皇帝拿过她的小碗,从里头拨了一半到自己的碗里,一面吃一面说道:“这个侍读倒是个有见底的,赏她点什么吧。”

“赏了她,也得赏赐我,若父亲肯将城南那片操练营地给我,你的子民抢我粮食的事,我便不再追究了。”昭阳往御座前移了移,凑近皇帝,从他面前的羊肚汤里捞了一块鲜菌。

城南外离南庄还有一些距离,她的侍卫日夜替那些粮商看守粮食,换班轮值时,两班侍卫在南庄与南城郊外之间来回赶路,实在太过折腾,不如将最近的城南操练营地拿下来,虽说挨着江南灾民,但至少离城门近,又有现成的休息营房,日后江南灾民的事情解决了,父亲若没收回,她也能多得一处操练场。

南庄的侍卫平日都在田庄上干活,操练也在田庄里,委屈了好些年,如今得了这个机会,昭阳正好将这块地拿下来。

皇帝皱了皱眉头:“不能养鹿不能种树,你要那块地做什么?”

“那块地上有人搭粥棚,有人唱小曲儿,拿了那块地,看谁还敢唱小曲儿说本宫不搭粥棚。”

“罢了,那块地姑且给你。”

城南操练营地先给昭阳未为不可,江南灾民聚集之处,容易生乱,若是官府派兵镇压,难免让其他江南灾民对朝廷寒心,若是公主府的侍卫出手,那便是昭阳公主脾气暴躁,容不得别人在她的地界里胡作非为。

皇帝想了想,又道:“另外拿一两黄金赏给你那个侍读。”

昭阳这个侍读此行此举得罪了盛都那些皇商,今日的赏赐她明日未必能用得上,还是要赏的,好让她明白此举甚好,她才会无所顾忌地将那些粮商继续引至盛都。

借她与江陵粮商的手,拨一拨盛都皇商的弦,也好过借百官的手去拨,民与民争好过官与民斗,即使她成为众矢之的,只要能惊动盛都皇商后边的棋手,她也算死得其所。

“才一两黄金?陛下可真是英明。”

“就当你说了句好话。”

殿外的雪还在下,昭阳吃完半碗饭起身离开,袖里揣着一两金。

①黼扆,拼音fǔ yǐ 释义:古代帝王座后的屏风,上画斧形花纹

②蹑席,铺在室内用于踩踏坐卧的席子,“朝日,殿上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御史大夫领属官至殿西庑,从官朱衣传呼,促百官就班,文武列于两观……宰相、两省官对班于香案前,百官班于殿庭左右……每班,尚书省官为首。”——《新唐书·仪卫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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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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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顾富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