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挽月到小厨房里要了一碗江米粥,昨儿个江陵粮商递给她一袋上好的江米,适宜熬粥喝,熬得越久汤色越稠白,她拿回来递给秀玉,冰水泡了一夜,今早放入铸铁锅中熬煮,烧着小火,现在已经出了厚厚一层米汤。
她趁热舀了一碗,切一碟前天腌渍的青瓜,在大雪天里,吃了一顿十分满足的朝食,起身更衣,准备出门。
向来懒得动弹的珠玉走进屋里来,圆圆的脸笑着问挽月:“挽月姑娘,今日要穿哪件衣裳?婢子来给你找。”
挽月回头看她一眼,手上继续系好腰间披帛,与她吩咐道:“那件灰鼠皮大袄,你帮我找出来。”
“是,婢子这就给你找。”
珠玉是公主府老仆的女儿,从小就养在公主府,最是晓得偷懒耍滑,她爹娘担心她在公主跟前犯错,求着素罗将她派到凤鸣馆来伺候,待在凤鸣馆的时间长了,看着一个个侍读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珠玉难免觉着比起公主侍读,她更像这里的主子。
平时也是秀玉动手伺候,若不是为了献殷勤,她断不会凑近挽月半步。
今日也是如此。
秀玉在外边收拾碗筷,她溜进来上赶着给挽月寻大袄,可她平日里不伺候,哪里知道灰鼠皮大袄放在哪个箱子哪个柜子里。
挽月也不提醒她,只坐在梳妆镜前摆弄自己的青雀银簪。
珠玉在后头急得满头大汗,趁着挽月不注意,偷偷溜出里间,问秀玉道:“灰鼠皮大袄在哪儿放着?”
秀玉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看你平时伺候不上心。”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小声地责怪对方,听到后头有脚步声,忙直起身子,手上拿着碗勺装作忙碌,看到挽月披着一件兔绒大袄出来,珠玉搓搓双手,尴尬地走上去,道:“挽月姑娘,那灰鼠皮大袄没找着,许是婆子们拿到外头晾去了。”
挽月弯唇笑了笑:“找不着便罢了,毕竟……我本就没有这样的大袄。”
珠玉脸色霎时一片青一片红,低着头,手脚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不敢抬头看她。
“我出门去了。”
挽月没说什么责怪的话,理了理袖口,就要出门。
“挽月姑娘,那个……”珠玉上前来,双手虚扶在挽月手边,支支吾吾道:“雪天路滑,婢子送你到府门。”
“不必。”挽月负手其后,没有搭理她,走出廊下,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出门去了。”
“挽月姑娘,能不能……”
珠玉小跑上来,在挽月身侧恭恭敬敬地躬着身,问道:“能不能帮我向江陵商人买一些杨甘香饮?”
杨甘香饮是用新鲜采摘的杨梅浸入白糯酿制的醪糟制成的,新鲜杨梅与白糯都是江陵江州盛产的东西,盛都没有,寻常人家若肯花时间与脚力,专程到江陵去买,倒也不贵,达官显贵不必费那功夫,年节会有人送进府里。
趁着这次运粮的机会,江陵粮商们悄悄带上几罐杨甘香饮,韩进问起,便说是给路上的侍卫们解乏用,他们也确实开了几罐分给侍卫们,看着侍卫们欢喜的模样,挽月不好说什么。
到了盛都,江陵商人同城中商贩做交易时,与他们说,若三十文一斗粮,买三斗粮送一个香袋,若五十文一斗粮,买三斗送杨甘香饮一瓶,明面上并没有售卖香饮,那些商贩得了香饮,再走街串巷卖给城内其他百姓,一来二去,区区几罐果饮,比三车粮食得利还多。
韩进将此事告知挽月后,挽月只能蹙蹙眉头,杨甘香饮在盛都城内盛行,盛都皇商绝不会坐以待毙,对江陵商人下手只是时间的问题。
挽月淡淡道:“你若不同我说,我还不知道那些人悄悄兜售杨甘香饮的事,他们既不让我知道,自然也不会轻易卖给我。”
珠玉双手合十,苦着脸哀求道:“挽月姑娘,求求你了,我都在家里人跟前放话了,说肯定能给他们弄来杨甘香饮,我叔叔婶婶都不信,说我扯谎说大话,那些江陵商人一向敬重挽月姑娘,肯定会送给你的,实在不行我多出些银钱。”
江陵粮商只带了几罐香饮到盛都,又在货郎与商贩口口相传间成了稀罕物,珠玉这样好面子的人惯用这些稀罕物来彰显自己的体面,听说挽月与江陵粮商走得近,就先夸下了海口再来献殷勤。
“那是你自己的事。”
挽月半点面子都不给她。
“挽月姑娘,你若肯答应婢子,婢子以后一定好好伺候你。”
“这是你分内之事。”
“挽月姑娘——”
挽月已经走到府门外,珠玉恳求她的声音越来越焦急,两步并做一步地跑上来抓住她手臂,她当场甩开,招手命王珲牵来马车。
王珲正套着马车,问她:“挽月姑娘,今日是去城南操练营地还是城南外啊?”
挽月双手揣在袖中,哈着热气问他:“公主殿下今早去了何处?”
“公主殿下今日依旧去了城南操练营地,骑着红鬃烈马去的。”
“嗯,那边去城南操练营地。”
车内烧了一炉炭,放下车帷,点一盏壁上烛灯,外头如何大雪纷飞都与她无关,车内渐渐暖和起来,她将身上的兔绒大袄解下来,叠好放在一面,碰着大袄袖口时,摸到一个硬块。
是圣上赏赐的一两金。
她从大袄袖中拿出那块黄金,在烛灯映照下,黄澄澄的,上边赫然錾着“内府”二字,是为宫中所出,御赐之物。
昭阳将这一两金给她时说:“父亲赏你的,说你做得好。”
挽月原想先看看城中皇商对江陵粮商反应,再决定是否继续运粮至盛都,突然得了圣上赏赐,她顿时豁然开朗。
圣上之意,是希望更多的江陵粮商入场,好与盛都皇商抗衡相争,届时起了冲突,再派官府出手从中调停,既敲打了盛都皇商与其后势力,又平抑了城中粮价。
如果一开始便是官府引江陵粮商入城,那些靠官府吃饭的盛都皇商自然是半点声不敢出,只会暗中周旋游说,给关系亲近的官员施加压力,最后成了朝臣之间相争。
这不是圣上所希望的,也不是那些朝臣所希望的。
只能旁人去做,吴挽月这样的人,盛都皇商定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区区江陵商人,小小一个公主府侍读,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两者冲突在所难免。
挽月身在此间,盛都粮商看她不顺眼,江陵商人也未必真的敬重她,只是借她的道运粮到盛都罢了,她若出言斥责江陵商人兜售香饮,不过两日,她便是江陵商人的眼中钉。
敲打盛都皇商是圣上的目的,也是挽月的目的。
但圣上并不想将此事牵扯到皇商背后依仗的势力,所以不用官府的兵运粮,而用公主府的侍卫去做这些事,让朝中那些人置身事外——这不是挽月的目的。
今年五月,江南水灾,赈灾的粮食未到皇商先到,他们在爹爹的书房里大声咳嗽,小声说话。
赈灾的粮食迟迟没有送到,爹爹写信催促,却将这些皇商给催来了,他们说藏库没有粮食,即使有,路那么远,送到了,安州人也死了大半,国库的粮食不是用于赈灾,而是用于安抚民心。
他们还说,他们在各州都有产业田庄,若要运粮,从隔壁几个州县运到安州最快,他们的条件是爹爹日后写几封信给吏部,推举几个人为官。
爹爹答应了他们,换来了几车掺杂碎石的旧粮,又答应他们将安州几处良田划归他们名下,用作桑田,换了几车米豆,他们又说要在安州设赌坊酒坊,得意时甚至谈及到了挽月的阿娘……
他们拿捏着爹爹的软肋,条件一次比一次过分,爹爹都点头答应,甚至连举荐信都写好了,又丈量了良田……最后,爹爹带着这些东西,牵着阿娘的手,一起走进了滔天的洪水里。
挽月不敢忘记那一幕的每一个细节,不敢忘记爹娘脸上的每一瞬表情,此后余生,铭记于心。
她无法理解,盛都皇商为何会在安州出现,藏库的赈灾粮为何迟迟没有下拨?
她以为,那一场滔天的洪水里,不该只有爹娘与安州百姓,还应该有他们的。
圣上用一两金换挽月继续引江陵粮商入局,她欣然接受,领旨谢恩,但这局不能只有她吴挽月,皇商借的是朝中大臣的势力,这些势力凭什么站在居中调停的位置,置身事外?圣上护短么?
但挽月觉着,那些人也该蹚一蹚这浑水。
“挽月姑娘?挽月姑娘?”
王珲推开车门,叫了她好几遍,她都没有应,直到冷风灌入她垂领衫中,她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才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城南操练营地。
“哦,到了?”
挽月从旧日的回忆里醒来,走下马车,穿过长长的粥棚长道,在众多江南灾民呆滞无光的眼神中,来到营房。
“你别动,再动本宫就要蹦你下边了啊!”
此时雪停了,厚厚的雪积在营房院中,昭阳手拉弓箭,箭矢处是一团雪球,她瞄准对面一个侍卫的脑袋上的雪球。
那侍卫也不怕,故意晃动身子加大难度,昭阳也没有真的恼怒,聚精会神拉开轻弓,咻一下,从那侍卫的耳边划过。
昭阳上去拍拍那侍卫的肩,道:“这雪太刺眼了,你个子又小,哎,不好打。”
那侍卫摸摸脑袋瓜子,道:“公主殿下居然说我个子矮?我可是八尺男儿!”
“你还八尺!”
“就是,门框都摸不着,前几年撒尿都得垫脚呢!”
“吃饭都得爬上桌的小个子!”
众侍卫打趣说笑,身着大氅华服的昭阳坐在其中,一点也不突兀。
“吴挽月,你过来!”
昭阳从侍卫的包围里探出一道视线,望向吴挽月,冲她招了招手,道:“不是不会打雪球吗?今天让他们教你,下次可别吃亏了!”
挽月笑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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