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馆是昭阳公主读书习字所在,正殿为书房,另有几间藏书阁与厢房,公主侍读平日里便是在东侧小院的厢房内起居生活。
原先有两位侍读,今日一大早听闻要随公主入宫聆听圣人训,吓瘫了一位,疯疯傻傻的,被拖出府外。
另有一位是忠勇伯爵府的义女,出身不俗,算是见过世面,也被吓晕了,直至日落时才醒,自知不堪大用,跪请归家,忠勇伯爵夫人出面求情后,才得了恩允回去。
天色都这么黑了,坊间已经宵禁,新进的侍读尚未回府,只怕是死了吧?
凤鸣馆的婢女们一面收拾厢房,一面小声议论着,若是这位新进侍读也死了,那就是第九个了,真是惨命。
“新来的侍读呢?怎么还不见回府?”素罗到凤鸣馆问话。
守殿的侍婢门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为首的女使上前,低下头回禀道:“也不见珲哥儿回来。”
珲哥儿本名王珲,是跟车驾马的小厮,专管凤鸣馆接送往来的,今早便是命他前去周府将那吴挽月接到宫门外,晌午又命他在承德门外等着接吴挽月回府。
素罗皱眉,走出凤鸣馆,招手示意几个上值的小厮过来,吩咐他们前往宫门看看。
几个小厮应下,才走不久,就匆匆跑进来回禀道:“回素罗姐姐,王珲回来了。”
“素罗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身量中等,头戴毡帽的小厮跑过来,正是王珲。
他直接跪下来,气喘吁吁道:“奴在宫门外等着挽月姑娘,还没等到,马突然受了惊疯跑起来,怎么拉缰绳都拉不住……”
“突然受了惊?你怎么做的事?这匹马跟你这么多年,怎么偏偏今日挟制不住它一个畜生?”素罗狠狠瞪了王珲一眼,望着外头不停歇的雪,道:“天黑路滑,你让她怎么活?”
“素罗姐姐恕罪!奴罪该万死!!”王珲的脑袋咚咚磕地。
“去外头找。”素罗手指王珲,“找到是死的,你也用不着活。”
“是!是!”王珲也赶紧跟着小厮们出门去寻。
人多还是有用的,不过一会儿就在公主府外头的街角遇着栽倒在雪地里的吴挽月。
两个小厮打着携行罩纱灯在前头领路,后头几个将的她用轿子短搬抬进公主府里,再移至凤鸣馆的东厢房当中。
看着躺在床上无意识的吴挽月,素罗上前探了探鼻息,所幸是活的,她拨了两个婢子在厢房中看顾,又命府内医官前来医治,自己先到昭阳跟前回话。
昭阳公主的内院为枕云殿,每逢落雪时,她最喜在廊下逗庭中的红腹灰雀玩。
一把精米撒出去,扑棱扑棱飞来几只灰雀,很快又被昭阳设下的竹箩陷阱捕住。
她低声斥骂着什么:“为了英国公的脸面,竟当真禁足我半个月,父亲他是不是有病?”
素罗走上前去,将吴挽月回府之事禀明过后,再说道:“另有一事,据驾马的小厮王珲说,吴挽月还未上车,他的马就受了惊吓狂跑,查了查,是三司使周循府上的人给了银钱与蒋大头,欲将她置之死地,公主殿下,此人还用吗?”
昭阳素来不用那些与朝堂有瓜葛的人,她嫌麻烦。
“反正她也没几日可活了,凑合用吧。”
昭阳大步走到庭中,抬脚撂开竹箩,被困的灰雀立即飞走了,她掸了掸手上的精米,闲闲道:“那个侍读自己回来的?”
素罗点头:“是,小厮们在府门外不远处看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小命还挺硬。”昭阳又问:“她家在安州?”
素罗道:“是,吴挽月为江南道安州人士,其曾祖父吴问曾官至御史,致仕还乡后,于安州设私塾,为当地大儒,其门生众多,其父吴远为安州刺史……”
“阿嚏!”话没听完,昭阳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抬手抹了一把,道:“江南?没去过。”
“诗人都说江南好,软风细雨春不老,听着就知道是个好去处。”素罗躬身引她入屋内,“公主殿下,进屋暖和暖和,别着凉了。”
好几日后,大雪初歇,凤鸣馆东侧小院的屋里正烧着炭火,因混杂几块干柴,冒出缕缕灰烟。
挽月是被呛醒的。
咳咳咳……
她拖着尚未痊愈的伤爬下床,缓缓挪到窗边的榻上,稍稍推开窗户,外头的风如她所愿吹进来,搅散屋内熏人的灰烟。
一个窗户起不了大作用,还得开门。
她尝试再往门边去,刚站起身,脚下一软,很不争气地摔回榻上。
廊下两个婢女听到屋里动静,突然走至窗下,啪嗒一声关上了窗户。
还说:“姑娘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若是冻着了,那可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挽月隔着窗户解释道:“屋里……咳咳……都是柴火烧的烟,能否劳烦两位姐姐将炭盆里的木柴夹出去,添些黑炭来。”
“我劝姑娘,还是别多事,凑合着用就行,不过是个司度家里买来的义女充当侍读,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就少在我们跟前装什么娇滴滴得小娘子了。”
“就是,此前那个忠勇侯府的义女来,但凡吩咐我们什么事,都是使银钱的,她倒好,躺在床上这么些天,我们忙前忙后伺候,醒来没得一点好处,还张口就要黑炭,公主府的黑炭是那么好要的?”
“姑娘,好生养病吧你。”
挽月默然,并不争辩,等两个婢女走远了,才再次打开窗户,可惜木柴越烧越旺,仅开窗户显然无法将灰烟散尽。
辰时三刻,医官照旧提着一藤编药箱进到小院中,他一打开门,屋内灰烟瞬间奔涌而出。
挽月胸口瞬间舒畅许多,她勉强站起身来相迎,倒引得这位医官不悦。
“坐下!”医官还没进门就远远呵斥她。
吓得她只能好生坐回榻上。
挽月这些日子昏昏沉沉,唯有吃药时清醒那么一小会儿,连医官何时来,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所以,今日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时见到这位给她诊脉疗伤的医官,模样清俊,一缕发丝闲闲地撂在额边,颇有些肆意随心的姿态,眉目却有些深邃,给他这张清俊的脸徒增一丝认真。
他一眼就看到房中那一盆浓烟缭绕的火,冷笑:“哟,我来得不巧,你搁这焚火自杀呢?”
挽月摇头否认:“是他杀。”
“哦,你没哑啊?”这清俊的医官道:“别人给你烧柴,你就坐这儿干熬着,就算你品行高洁不知道开口骂人,也不知道喊救命吗?”
他嘴上骂骂咧咧,手上没闲着,将那一盆燃起的火端起来,搁到外头,拨掉未烧尽的木柴后又端进来。
利索地洗了洗手,走到挽月跟前,命她挽起衣袖露出腕部。
“有劳了。”挽月依照他的吩咐挽起衣袖。
“客气。”
只见眼前医官利落开箱,搭脉,查验伤口,接着下针去淤血,最后将温热圆石轻碾在挽月皮肤上,缓和内里神经。
手法轻重得当,穴位准确无误,虽然疼但并不是很难熬。
半个时辰后,今日诊疗结束,杨复递给她一份药方子。
挽月展开药方,一面看一面问:“我今日觉着好些了,不知能否试着到外头走一走?”
这一身伤着实拖累,起行坐卧都不方便,处处要依赖旁人,少不得看人脸色。
正在整理药箱的医官抬眼,一双星眸瞪她,道:“赶紧去走吧,死在外头正好不用收尸,也省得臭了屋子。”
声如山间的风,清清朗朗,就是话不怎么好听。
“…………”挽月双腿悄悄缩回榻上,打消出门的念头,瞥一眼医官,开口寒暄:“这几日有劳医官了,不知医官贵姓?”
“在下杨复。”
“杨医官……”
“杨医官是我阿耶,他没空。”
复为其名,挽月不好直呼,便再问:“敢问阁下字号是?”
杨复看她一眼,随口道:“小杨。”
“哦,小杨医官。”挽月问他:“我身上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也是奇了怪,你就这么着急养好伤?”
“小杨医官这话才奇怪,谁不巴望快些好起来?”
“于你而言,晚一天痊愈,便晚一天赴死,何苦着急?”
原来杨复也知道挽月这条命将不久矣,公主派人给她疗伤使她痊愈,不过是为了让她挡箭时利索一些。
挽月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道:“治这么久都不见好,公主难免会怀疑小杨医官你的医术不精,届时挽月罪过就大了。”
并将药方递给杨复,转脸看向窗外。
杨复循着她是视线,隔着窗户,瞥见院中两个婢女在煎药,为省时间,两个婢女使劲往药罐子下边塞柴,猛火熬得汤药噗噗噗沸腾。
药方上明明写的是文火慢煎,大火这么一熬,出汤极快,却使得有用的熬没了,有毒的没煎出毒性,混在一块,这伤自然难痊愈。
杨复了然,他径直走到院中,用脚踢了踢炉子,道:“文火。”
那婢女眼见是杨复,忙撤出几根木柴,讪讪说道:“也没人告诉是文火,小杨医官告诉了,那婢子以后就知道了。”
杨复不客气道:“每日送药的药童没和你们说清楚吗?”
另一个婢子道:“啊,小杨医官莫怪,我们不认得药理,药童说的话大半听不懂。”
“既如此,那往后便着药童煎好了再捧着药铛送过来,也省了你们的事。”
“这可使不得,哪敢劳动小杨医官的人?日后婢子上些心,认真听就是了。”
“我在公主跟前放了话,她这伤原该十三日就能好,若因照顾不当晚了一天两天的,毁我在医术上的名声,到时别怪我不客气。”杨复警告道。
“是是是。”两个婢子头如捣蒜。
杨复真是个好人,人也好看——挽月如是想。
经他这么一番警告,那两婢子煎药果然仔细很多,挽月的伤也很快痊愈,只是屋里的炭火依旧不足,知道吩咐不动,挽月只好自己多加一层铺盖。
其间,素罗偶尔过来探问,挽月也曾提过几句炭火不够,但不见有什么效用。
毕竟素罗是公主贴身近侍,万事以公主为重,旁的琐事不可能都亲力亲为。
再说公主府这么多楼阁庭院,侍卫奴婢,不可能处处都得到应当的照拂,偏在一隅的凤鸣馆更是如此。
这日,挽月正在院中打井水洗衣裳,她的衣裳不多,当时周府可能觉着她活不过冬日,因此只给她准备了些看得过眼的冬衣,贴身的里衣没几件。
她身上敷着药,外衣不常穿,里衣因沾上药污,得时常换洗,指望不了那两个婢女,手脚能活动之后,挽月便自己动手浆洗。
特地择了一个日光不错的好时辰,坐在木盆边上打满水,将积攒了好几日的衣裳浸进去,剥几只皂荚使劲搓洗出细沫,木槌敲打下去,水渍四溅。
虽不下雪,日光也有,但还是很冷,她冻得手掌通红,身上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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