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挡箭

漫天雪地里,秦宣站在昭阳身侧。

昭阳只轻蔑暼他一眼,攒起雪球往远处扔去。

挽月深深蹙眉,有意无意地抬眼望向二楼,发现那处似乎有异样的人影,待她看清时,倏的一下,一支箭从二楼的珠帘之后突兀射出,朝着昭阳的方向俯冲而下。

钟鼓未响,只有箭羽穿破空气的咻咻寒声。。

挽月双手下意识推开身侧的昭阳,一甩首,肩上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整个人如同瞬间被卸掉四肢,不受控制地脱力倒下。

汩汩流出的、鲜热的血在她后背蔓延,黏湿而温热,一大片血,刺目灼眼。

浓烈而新鲜的血腥味灌入她的鼻腔。

咚!咚!

迟来的钟鼓从远处响起。

倒下之际,挽月模糊的眼眸正好与二楼持弓之人对视。

若按照计划,此时的她应当指着二楼的人,道一声:“秦侍郎,是秦侍郎!”以此将这支箭栽赃到秦宣身上。

可秦宣就在楼下。

持弓射箭之人不是公主府侍卫,而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

身上的胡服圆领长袍将她腰身掐得极细,红润的双唇与地上的血相似,凭其腰间的所坠木牌样式,应当是公主府采买来的那一班教坊女。

后头侍卫已经朝她包围上来,明显无路可去,而她眼神决绝,幽幽望向楼下众人,最后落在挽月那将要阖上的血色眼眸之中。

两人遥遥对视。

江南的女子,都长着相似的面庞,稻粮甜糖喂养出的轻巧骨头,雨水湿润浇灌出的白皙皮囊,还有那双眼眸,雾蒙蒙,水润润的一汪湖水,在江南街巷之中路过无数次。

在异乡,终于看清对方的眼眸。

挽月不知她,她也不识挽月。

“怕的是吏饱……民泣官米成汤……”

持弓女子朝着挽月低低唱着。

“砰!”

在侍卫靠近之前,她毅然从二楼纵身跳下,重重地砸在挽月身侧,颈椎歪折,鲜血从脑袋的裂缝中蜿蜒而出,一双眼眸直勾勾盯向一侧的挽月,情绪复杂。

她这支箭所指向的,原本是昭阳公主,也可以是英国公的公子,或者是赵台辅,只有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受了伤,才能在朝堂上激起波澜。

而江南灾民所受的苦难将随着这片波澜,浮出歌舞升平的水面,被所有人看到。

这是她的目的。

可当这个侍读冲出来挡箭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这支箭若当真刺伤公主,即使震动朝野,即使江南灾民被推到最前面,皇家威严之下,也无人敢为他们说话。

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她愈发确定,这位公主侍读不是为了救公主,而是为了拽住她的遗愿,不至于不落空。

事发于公主南庄,必将惊动圣上,此事绝不可能草草了之,若有人站出来替江南灾民说话,也无需顾忌太多。

毕竟结果只是伤了一个公主侍读。

“谢……谢……”她的薄唇微微开合,两个虚弱的字在挽月耳机轻轻拂过,很重的江南口音。

但愿这位公主侍读听得懂。

雪太冷了,挽月想回家。

挽月的眼皮无力地贴上下眼睑,眼前没有了颜色,耳边但听得众人的脚步声包围上来,纷乱不齐。

“来人!将里外看守起来,一个都不许出入!”昭阳暴怒,她好好的南庄,当下全是血腥味,还不是秦宣这厮的血,真是晦气。

“倒是忠心。”

赵之临的声音缓缓靠近挽月,清冷得如同落入后颈的树上积雪。

他半蹲下来,十分冷静地探了探她的鼻息,修长偏白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她唇间,在无人觉察间,顺势将手中一物塞入她唇齿之间。

仅存半点意识的挽月不知他是何意,无力抵抗的舌尖上漫开一点凉意,将她喉间的铁锈味一点一点击退驱散。

身侧之人又摸了摸她肩上那支箭,沉着而冷静地做出判断,“这箭,正是盛都府兵器所丢失的那一批。”

除官府重臣外,寻常官吏百姓家中都不得私藏箭矢重剑等兵器,伤人的箭矢,公主府可以有,英国公也可以有,教坊司里的乐工不能有。

后来听到了杨复匆匆赶来后的呵斥:“旧伤未愈,现在又添这么重的伤?你们是怕她不死是吧?”

也不知道“你们”二字里包含了谁。

昭阳没好气道:“你啰嗦什么,都她自找的。”又冲着秦宣发火,一脚踹开他:“怎么死的不是你!你他娘的废物一个!”

“公主恕罪!”秦宣跪下磕头,哐哐地响。

他何尝不希望护住公主的是自己,可他终究晚了一步,许是因为一瞬犹疑与半分对生死的畏惧。

周围有几个郎君窃窃私语:“死的是江南来的教坊女。”

“又是那群江南灾民闹事,竟闹到公主这来了,这事可真是闹大了!嗐,好好的宴席,晦气死了!”

“说得正是呢,可不是闹大了?幸好没伤着公主。”

“啧啧啧,韩兄,我们离远点,别被血染脏了鞋。”

“晦气晦气,散了散了。”

再后来的声音,挽月无法再听见了,她的耳朵一点一点褪去血色,脉络渐渐显出青白,周遭安静极了,只有远处的洪水来回翻涌地低低呼号。

翠微楼二楼的一间暖阁内,婢女们点了十几盏烛灯,几乎亮堂到人形无影的地步。

昭阳站在软榻不远处,不远不近地看着榻上那满身是血的侍读,向来跋扈的眉眼稍稍添了些担忧的人情味。

秦宣对素罗有所警觉,从二楼走到楼下,站到昭阳身侧时,昭阳就曾示意二楼的素罗继续放箭。

利箭若出,秦宣护不住昭阳,那便是贪生怕死,传出去看他有何颜面再向公主提亲,若秦宣当真挡了箭,昭阳暗中将他推开便是。

届时昭阳身负重伤,秦宣就是有一万句话也无法辩驳,顺道再治他一个护佑公主不力的罪责。

至于吴挽月……昭阳从未相信她会以身挡箭,一个敢在议政殿口出妄言,欺瞒圣上的人,根本不值得相信,昭阳也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这样一个人。

即使按照原计划秦宣就站在二楼,昭阳也会生生受住那支箭,受伤又如何,死了如何,她这条命,不值得太珍惜。

若要栽赃陷害秦宣,她的血,可比这位侍读的血更有说服力。

但昭阳低估了吴挽月。

吴挽月推开她的瞬间,力道几乎超过了全力,昭阳的肩膀与后背,每一处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双手的迫切与着急,恍惚之间,她突然相信了吴挽月那句听起来十分虚无缥缈的“以身护主”的话。

江南安州来的侍读,当真挡在了自己面前,以这么孱弱的身躯,以如此卑微的身份。

南庄里,那位教坊女子是不是变数。

吴挽月才是。

暖阁里,烛灯续了一支又一支,杨复手中的那柄细长如柳叶的刀,流水般滑在挽月的伤口处,这支箭若要拔出,还得费些功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心肺没有大出血,这是很少见的,应当是服用过上好的护住心脉的药。

吴挽月此前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娘子,家中长辈应当会给她带上这类上好的救命药,以备不时之需。

屋子里,血腥味夹杂在灯火里,愈发深重。

昭阳歪歪靠在临窗的圈木椅上,支手抵额。

素罗进来扶她去休息,她看一眼软榻上的挽月,问杨复:“可还能活。”

杨复手上没停,专注于一处伤口,并不应声。

“要活的。”

简单撂下这话后,昭阳扶着素罗的手,走出暖阁。

夜色渐深,月已偏西。

二楼挑廊处,仍站着一人,颀长的身姿负手而立,冷峻的侧脸隐在烛灯里,疏离孤清的影子浸在月色之中,垂眸望向楼下。

角落里,小厮已经撑不住,蜷缩在地上打盹。

远远的天色漏出一角青灰,窥探一夜未眠人的心绪,未遂。

暖阁里,烛灯将要燃尽,婢女欲要再续新蜡。

“不必了。”

杨复收住手中细刀,保持着刚刚俯身的姿势,静静盯着软榻上的吴挽月。

身后,将燃尽的灯芯微微崩裂出一点火星,很细微的声响,在此刻却清清楚楚。

如同将死未死的吴挽月,即使已坠深渊,也要挣扎出一个活口来。

公主府侍读太容易死了。

杨复每次背着医药藤箱跑到凤鸣馆,才下刀,就已知道又是一具尸体。

他刀下的死人比活人多,他是医者,救不了死扶不了伤。

吴挽月是他唯一救过两次的人。

杨复比谁都希望她活着。

上一次她冻得奄奄一息,将死未死,用寻常法子效用不大,杨复便接连几日往她利害穴位上施针,此法刺激其昏厥神经,逼催五官六腑回温,几针下去剧痛难耐,剜肉不过如此。

那些天,杨复日夜难安,担心她有一日受不住此等钻心刺痛,选择放弃一切死去。

但她没有。

软榻上的吴挽月渐渐恢复了平缓的呼吸,鼻翼微微起伏。

杨复终于放下那柄细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向轮守的婢女们道:“把其他烛灯都撤掉,留榻边一盏,窗户关上,她需要静养。”

婢子们应声:“是。”

杨复吩咐后也不走,看着婢子们撤灯掩窗后,才缓缓退出暖阁。

一转身,只见暖阁外等着一人,他上前也不行礼,直接问道:“赵台辅等在此处,所为何事?”

杨复向来不拘礼数,管他台辅还是少尹,在他眼里只有活人死人之分。

“小杨医官。”赵之临抬眼,目光径直越过杨复,透过暖阁半掩的门,看向软榻上的人。

暖阁里的烛火映在他眼低,跳跃的碎光几乎要将他掩藏得极好的情绪照得一清二楚。

他悄无声息地敛下眼睫,淡淡道:“吴挽月,本官要带走。”

杨复一愣,眉心微微蹙起,不客气道:“她伤势严重,赵台辅若想带走,过几日再来。”

赵之临从袖中取出一卷裁剪齐整的黄麻纸,抖落展开,黄纸黑字,赫然写着吴挽月的名字。

是刑讯牒文。

吴挽月是此案的受害苦主,也是证人,官府传唤也在情理之中。

杨复略扫几眼,忽而发现了什么,抬高了声道:“未有落章,算不得……”

就在他说话间,赵之临已从腰间取出一枚白玉公章,当着杨复的面,轻轻压了上去。

“盛都府少尹赵渝印”

不偏不倚,正好印在吴挽月的名字上方,黑字红印,一撇一捺,纵横交错地纠缠在一起,扯不开,切不断,藕断丝连。

吴挽月为公主府侍读,百官若要缉捕拿问,拘提刑讯,传唤至堂前,都需昭阳应允。

议政阁平章事除外。

但杨复没见过哪一个平章事真敢这么拿人。

他冷讽道:“赵台辅好大的官威。”

赵之临淡淡道:“小杨医官借让。”

杨复不情不愿地侧过身。

赵之临走过他身侧,进入暖阁,俯身将榻上那轻软得几乎要碎掉的人抱起来,一手轻轻扣住她腿弯,一手稳稳护住她后腰,她的脑袋微微歪靠到他心口。

她的身子正正好窝在他怀里,不多一分不少一寸,他手臂的弧度正好契合她的腰身,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不知是他的胸膛与双臂天生为她而生,还是她的身子与他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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