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雪地里,秦宣站在昭阳身侧。
昭阳只轻蔑暼他一眼,攒起雪球往远处扔去。
挽月深深蹙眉,有意无意地抬眼望向二楼,发现那处似乎有异样的人影,待她看清时,倏的一下,一支箭从二楼的珠帘之后突兀射出,朝着昭阳的方向俯冲而下。
钟鼓未响,只有箭羽穿破空气的咻咻寒声。。
挽月双手下意识推开身侧的昭阳,一甩首,肩上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整个人如同瞬间被卸掉四肢,不受控制地脱力倒下。
汩汩流出的、鲜热的血在她后背蔓延,黏湿而温热,一大片血,刺目灼眼。
浓烈而新鲜的血腥味灌入她的鼻腔。
咚!咚!
迟来的钟鼓从远处响起。
倒下之际,挽月模糊的眼眸正好与二楼持弓之人对视。
若按照计划,此时的她应当指着二楼的人,道一声:“秦侍郎,是秦侍郎!”以此将这支箭栽赃到秦宣身上。
可秦宣就在楼下。
持弓射箭之人不是公主府侍卫,而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
身上的胡服圆领长袍将她腰身掐得极细,红润的双唇与地上的血相似,凭其腰间的所坠木牌样式,应当是公主府采买来的那一班教坊女。
后头侍卫已经朝她包围上来,明显无路可去,而她眼神决绝,幽幽望向楼下众人,最后落在挽月那将要阖上的血色眼眸之中。
两人遥遥对视。
江南的女子,都长着相似的面庞,稻粮甜糖喂养出的轻巧骨头,雨水湿润浇灌出的白皙皮囊,还有那双眼眸,雾蒙蒙,水润润的一汪湖水,在江南街巷之中路过无数次。
在异乡,终于看清对方的眼眸。
挽月不知她,她也不识挽月。
“怕的是吏饱……民泣官米成汤……”
持弓女子朝着挽月低低唱着。
“砰!”
在侍卫靠近之前,她毅然从二楼纵身跳下,重重地砸在挽月身侧,颈椎歪折,鲜血从脑袋的裂缝中蜿蜒而出,一双眼眸直勾勾盯向一侧的挽月,情绪复杂。
她这支箭所指向的,原本是昭阳公主,也可以是英国公的公子,或者是赵台辅,只有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受了伤,才能在朝堂上激起波澜。
而江南灾民所受的苦难将随着这片波澜,浮出歌舞升平的水面,被所有人看到。
这是她的目的。
可当这个侍读冲出来挡箭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这支箭若当真刺伤公主,即使震动朝野,即使江南灾民被推到最前面,皇家威严之下,也无人敢为他们说话。
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她愈发确定,这位公主侍读不是为了救公主,而是为了拽住她的遗愿,不至于不落空。
事发于公主南庄,必将惊动圣上,此事绝不可能草草了之,若有人站出来替江南灾民说话,也无需顾忌太多。
毕竟结果只是伤了一个公主侍读。
“谢……谢……”她的薄唇微微开合,两个虚弱的字在挽月耳机轻轻拂过,很重的江南口音。
但愿这位公主侍读听得懂。
雪太冷了,挽月想回家。
挽月的眼皮无力地贴上下眼睑,眼前没有了颜色,耳边但听得众人的脚步声包围上来,纷乱不齐。
“来人!将里外看守起来,一个都不许出入!”昭阳暴怒,她好好的南庄,当下全是血腥味,还不是秦宣这厮的血,真是晦气。
“倒是忠心。”
赵之临的声音缓缓靠近挽月,清冷得如同落入后颈的树上积雪。
他半蹲下来,十分冷静地探了探她的鼻息,修长偏白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她唇间,在无人觉察间,顺势将手中一物塞入她唇齿之间。
仅存半点意识的挽月不知他是何意,无力抵抗的舌尖上漫开一点凉意,将她喉间的铁锈味一点一点击退驱散。
身侧之人又摸了摸她肩上那支箭,沉着而冷静地做出判断,“这箭,正是盛都府兵器所丢失的那一批。”
除官府重臣外,寻常官吏百姓家中都不得私藏箭矢重剑等兵器,伤人的箭矢,公主府可以有,英国公也可以有,教坊司里的乐工不能有。
后来听到了杨复匆匆赶来后的呵斥:“旧伤未愈,现在又添这么重的伤?你们是怕她不死是吧?”
也不知道“你们”二字里包含了谁。
昭阳没好气道:“你啰嗦什么,都她自找的。”又冲着秦宣发火,一脚踹开他:“怎么死的不是你!你他娘的废物一个!”
“公主恕罪!”秦宣跪下磕头,哐哐地响。
他何尝不希望护住公主的是自己,可他终究晚了一步,许是因为一瞬犹疑与半分对生死的畏惧。
周围有几个郎君窃窃私语:“死的是江南来的教坊女。”
“又是那群江南灾民闹事,竟闹到公主这来了,这事可真是闹大了!嗐,好好的宴席,晦气死了!”
“说得正是呢,可不是闹大了?幸好没伤着公主。”
“啧啧啧,韩兄,我们离远点,别被血染脏了鞋。”
“晦气晦气,散了散了。”
再后来的声音,挽月无法再听见了,她的耳朵一点一点褪去血色,脉络渐渐显出青白,周遭安静极了,只有远处的洪水来回翻涌地低低呼号。
翠微楼二楼的一间暖阁内,婢女们点了十几盏烛灯,几乎亮堂到人形无影的地步。
昭阳站在软榻不远处,不远不近地看着榻上那满身是血的侍读,向来跋扈的眉眼稍稍添了些担忧的人情味。
秦宣对素罗有所警觉,从二楼走到楼下,站到昭阳身侧时,昭阳就曾示意二楼的素罗继续放箭。
利箭若出,秦宣护不住昭阳,那便是贪生怕死,传出去看他有何颜面再向公主提亲,若秦宣当真挡了箭,昭阳暗中将他推开便是。
届时昭阳身负重伤,秦宣就是有一万句话也无法辩驳,顺道再治他一个护佑公主不力的罪责。
至于吴挽月……昭阳从未相信她会以身挡箭,一个敢在议政殿口出妄言,欺瞒圣上的人,根本不值得相信,昭阳也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这样一个人。
即使按照原计划秦宣就站在二楼,昭阳也会生生受住那支箭,受伤又如何,死了如何,她这条命,不值得太珍惜。
若要栽赃陷害秦宣,她的血,可比这位侍读的血更有说服力。
但昭阳低估了吴挽月。
吴挽月推开她的瞬间,力道几乎超过了全力,昭阳的肩膀与后背,每一处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双手的迫切与着急,恍惚之间,她突然相信了吴挽月那句听起来十分虚无缥缈的“以身护主”的话。
江南安州来的侍读,当真挡在了自己面前,以这么孱弱的身躯,以如此卑微的身份。
南庄里,那位教坊女子是不是变数。
吴挽月才是。
暖阁里,烛灯续了一支又一支,杨复手中的那柄细长如柳叶的刀,流水般滑在挽月的伤口处,这支箭若要拔出,还得费些功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心肺没有大出血,这是很少见的,应当是服用过上好的护住心脉的药。
吴挽月此前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娘子,家中长辈应当会给她带上这类上好的救命药,以备不时之需。
屋子里,血腥味夹杂在灯火里,愈发深重。
昭阳歪歪靠在临窗的圈木椅上,支手抵额。
素罗进来扶她去休息,她看一眼软榻上的挽月,问杨复:“可还能活。”
杨复手上没停,专注于一处伤口,并不应声。
“要活的。”
简单撂下这话后,昭阳扶着素罗的手,走出暖阁。
夜色渐深,月已偏西。
二楼挑廊处,仍站着一人,颀长的身姿负手而立,冷峻的侧脸隐在烛灯里,疏离孤清的影子浸在月色之中,垂眸望向楼下。
角落里,小厮已经撑不住,蜷缩在地上打盹。
远远的天色漏出一角青灰,窥探一夜未眠人的心绪,未遂。
暖阁里,烛灯将要燃尽,婢女欲要再续新蜡。
“不必了。”
杨复收住手中细刀,保持着刚刚俯身的姿势,静静盯着软榻上的吴挽月。
身后,将燃尽的灯芯微微崩裂出一点火星,很细微的声响,在此刻却清清楚楚。
如同将死未死的吴挽月,即使已坠深渊,也要挣扎出一个活口来。
公主府侍读太容易死了。
杨复每次背着医药藤箱跑到凤鸣馆,才下刀,就已知道又是一具尸体。
他刀下的死人比活人多,他是医者,救不了死扶不了伤。
吴挽月是他唯一救过两次的人。
杨复比谁都希望她活着。
上一次她冻得奄奄一息,将死未死,用寻常法子效用不大,杨复便接连几日往她利害穴位上施针,此法刺激其昏厥神经,逼催五官六腑回温,几针下去剧痛难耐,剜肉不过如此。
那些天,杨复日夜难安,担心她有一日受不住此等钻心刺痛,选择放弃一切死去。
但她没有。
软榻上的吴挽月渐渐恢复了平缓的呼吸,鼻翼微微起伏。
杨复终于放下那柄细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向轮守的婢女们道:“把其他烛灯都撤掉,留榻边一盏,窗户关上,她需要静养。”
婢子们应声:“是。”
杨复吩咐后也不走,看着婢子们撤灯掩窗后,才缓缓退出暖阁。
一转身,只见暖阁外等着一人,他上前也不行礼,直接问道:“赵台辅等在此处,所为何事?”
杨复向来不拘礼数,管他台辅还是少尹,在他眼里只有活人死人之分。
“小杨医官。”赵之临抬眼,目光径直越过杨复,透过暖阁半掩的门,看向软榻上的人。
暖阁里的烛火映在他眼低,跳跃的碎光几乎要将他掩藏得极好的情绪照得一清二楚。
他悄无声息地敛下眼睫,淡淡道:“吴挽月,本官要带走。”
杨复一愣,眉心微微蹙起,不客气道:“她伤势严重,赵台辅若想带走,过几日再来。”
赵之临从袖中取出一卷裁剪齐整的黄麻纸,抖落展开,黄纸黑字,赫然写着吴挽月的名字。
是刑讯牒文。
吴挽月是此案的受害苦主,也是证人,官府传唤也在情理之中。
杨复略扫几眼,忽而发现了什么,抬高了声道:“未有落章,算不得……”
就在他说话间,赵之临已从腰间取出一枚白玉公章,当着杨复的面,轻轻压了上去。
“盛都府少尹赵渝印”
不偏不倚,正好印在吴挽月的名字上方,黑字红印,一撇一捺,纵横交错地纠缠在一起,扯不开,切不断,藕断丝连。
吴挽月为公主府侍读,百官若要缉捕拿问,拘提刑讯,传唤至堂前,都需昭阳应允。
议政阁平章事除外。
但杨复没见过哪一个平章事真敢这么拿人。
他冷讽道:“赵台辅好大的官威。”
赵之临淡淡道:“小杨医官借让。”
杨复不情不愿地侧过身。
赵之临走过他身侧,进入暖阁,俯身将榻上那轻软得几乎要碎掉的人抱起来,一手轻轻扣住她腿弯,一手稳稳护住她后腰,她的脑袋微微歪靠到他心口。
她的身子正正好窝在他怀里,不多一分不少一寸,他手臂的弧度正好契合她的腰身,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不知是他的胸膛与双臂天生为她而生,还是她的身子与他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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