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府衙三堂四院,东南隅是静院,其偏西处窝着一间久置不用的书房,得赵台辅令,连夜打扫出来,安置南庄行刺案的人证吴挽月。
因吴挽月身负重伤,便从府衙里拨了两个和善的婆子伺候,公主府也派来两个药童,煎药熬汤,一日不落,终于将这位侍读给熬醒了。
深夜雪重,压折了院外的梨树枝,挽月被断枝落地的声音惊醒,幽幽抬眼,只见已吹灯的屋里,满地烟霜色,亮如白昼,恍如梦境,再揉眼看清,分明是透进门扉的月光与雪光。
她发现这屋里的布局与公主府凤鸣馆的厢房不同,没有卧榻,更未设有帐幔隔挡,她所睡的是一方临窗坐榻,应当是用于对弈饮茶的。
与坐榻遥遥相对的是一方书案,案上摆着几本旧书,案后书柜上塞着好些泛黄残破的公文,满满当当,一卷挤着一卷。
书案与坐榻之间置了一张茶桌,茶壶与茶盏看起来半旧不新。
看起来是一间书房。
不知是公主府里的书房,还是别处的。
“咳咳咳……”她捂住心口轻咳,才醒来,喉咙干哑难受,她欲要开口命人端水来,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尚未明确当下处境,应当以不变应万变。
外头的人还是听到了她的咳嗽声。
“挽月姑娘,你醒了。”
一头戴方巾腰挂小葫芦的童子推门进来,手持烛灯缓缓走到榻边,点燃榻后的一盏灯后,声音稚嫩地问道:“姑娘可还好些?”
“嗯,好些了。”挽月点头,望着跟前的童子,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何处见过他。
不禁开口问:“敢问小兄弟是?”
“晚辈是小杨医官的药童王小德,此前在公主府,晚辈常给姑娘送药,这次公主特地派我们前来伺候姑娘。”
药童脆生生道:“昭阳公主说了,挽月姑娘好生待在盛都府衙,他们那些人问什么便答什么,莫要与他们争辩,身子最要紧,事情了了,接你回府。”
此处是盛都府衙的书房。
挽月颔首:“挽月明白。”
府衙讯问,难免涉及到那晚宴席上的细节,昭阳派药童来此着意提醒她,有些话不该说,有些话不能说,尽量不与盛都府衙的人过多纠缠,早早了事回府。
如此谨慎,倒不像是那日议政殿上对着圣上放肆无礼的昭阳公主。
不过半晌,挽月醒来的消息就传到今夜上值的推官耳中。
断刑推官宋明法得了消息,赶紧派自己的人守在静院周围,除他以外,旁人都不能得此消息。
等到天将大亮,冒着雪匆匆趋步赶至治事大堂外,向还未踏入堂内的本府长官赵之临回禀道:“回赵少尹,南庄行刺案的人证公主府侍读吴挽月已醒,不知安排何日问讯?”
此案虽牵涉重大,但不是什么疑案,无需勘验繁琐的痕迹,面见狠厉的凶手,或是**的尸体,只需选好位置站稳,便可从中捞到一分两分的功劳,在年末考课上记上一笔,日后擢升岂不有望?
至于位置,跟着赵台辅站准没错的。
赵之临听罢,脚下后撤,转向静院。
宋明法躬身小跑跟在后头。
至静院门外时,赵之临抬手轻别,示意其他人止步,宋明法赶忙后退,不忘说道:“下官已派人守住外头,谁也靠近不了半步,长官只管问话,绝无外泄可能。”
院外顿时清净下来,药童与婆子也被安排到厨房里,未得允许不得擅自出入。
“咳咳咳,水……”
天欲晓时,挽月倒头睡了一个回笼觉,此时再次醒来,脑袋坠石子般难受得很,一抬手便是要水。
一道颀长的身影进门内,掸了掸雪,脱下白鹤大氅挂于衣桁之上,背对着她,走到茶桌前倒了一盏水,缓缓走至榻边。
半旧的乌皮**靴落地,暮山暗紫色圆领外袍的下裳里外层叠,随着步伐有序摆动。
此时天色灰蒙蒙亮,屋内的烟霜月色悄然褪去,只有一层淡淡的雾青氤氲其间,洇得来人满身青白。
他递来一盏水。
挽月睡眼惺忪地望向他,没有接过那一盏水,而是下意识地凑近白瓷盏边,就着跟前人的手轻啜起水来。
茶盏不大,尤其是在他的那双指节修长的手里,更显得小巧,挽月泛白的双唇轻抿盏沿,微微开合时差点碰到他握盏的指腹。
她双唇微滞,觉察不对。
她好像将眼前人当做了旧时人,以为对方仍旧是那位任由自己使唤的护卫阿渝。
阿渝曾是她的护卫,是挽月亲自捡回来的,当时她八岁,在安州的糍米街上买荔枝糖糕吃,碰到了被族人赶出府的赵渝。
那年赵渝十四岁,脸上尚存少年之气,却已是天人之姿,剑眉星目,鼻尖高挺,只是那时更清瘦些,站在府门前,长身而立,如松如柏。
向来贪好漂亮的挽月挣脱爹娘地束缚,啪嗒啪嗒跑过去,扯着他的袖子求他来自己家里住。
赵渝垂眸望向她,默然许久,挽月也等了他许久。
最后他点头:“好。”
挽月至今还记得赵渝第一次登门时的情形,安州总是下雨,那日也下了雨,他身上那件不怎么合身的素黄淄衣被雨水淋湿,廊下淌了一地的水,本该狼狈又局促的他沉静地站在门外,眼眸异常干净清澈。
他抬手整理着衣领和袖口,举手投足间从容有度,不慌不忙,不像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更像是冒雨前来赴宴的贵客。
他从赵渝变成了挽月口中的“阿渝”,在爹娘安排之下,他与其他堂表兄弟姊妹一样,入私塾读书,拜大儒为师。
在旁人眼中,他是吴家私塾里天赋最高的学子,是吴家大儒的得意门生,挽月从小听先生们夸赞赵渝,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不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便是“笔阵独扫千人军。”
只有在府里,在挽月跟前,他才是护卫,是被随意使唤,任她欺负的“下人。”
赵渝十九岁科举高中榜首,得了朝廷任命后便离开吴家,男子二十弱冠而有字,故而挽月不知他的字是“之临。”更不知他如今已位居台辅。
算起来赵渝今年不过二十四,无家族门第又无靠山依仗,仅凭借一身白衣入阁,如此看来,教书先生们当年的溢美之词放到他身上,不禁显得过谦了。
从低微之处走上高台的人,应当最忌讳有人记得他当年式微时的模样,更何况挽月小时候任性娇纵,没少欺负他。
那晚南庄门外,挽月就已认出他,佯装不识,有一半是为了保命,另一半是因为自尊。
当年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如今落魄到随意被人差遣,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接受的事。
在其他人面前,吴挽月倒不觉得有什么。
唯独在赵渝面前不行。
幸而赵渝也没有与她相认。
就当做从未相识,于他于己都是好事。
水已到唇边,挽月渴得难受,索性将错就错,但生怕碰到他的手,双唇悄然到另一边,却不料触到他的食指一侧。
那食指微动,却并未撤回。
“啊。”挽月倒是吓得一个激灵,装作迟迟才发现的样子,忙抬眼道:“不知是赵台辅,挽月失礼,还请赵台辅恕罪。”
又拖着满身的伤,勉强地躬身致歉。
她的意思是,若是旁人递水来,她这般便不算失礼?
赵之临眼底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眸色轻晃动,扯动心间的一丝脉络,仓促地跳了一下。
他辨不明其中滋味,神色寂然地搁下茶盏,拇指指腹有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食指那处被触碰过的地方。
很凉,没什么温度,但他心口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流。
少年时常常抱着她到墙头上看街巷春色,只当她是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当时比如今更为贴近,却不似现在这般——心生贪念。
他指腹稍稍用力,抹去她触碰过的痕迹,淡淡道:“你的罪不在此处。”
挽月面色一沉,问道:“赵台辅这话,挽月不明白,在下何罪之有?”
这厮不会是想公报私仇?
赵之临未回她的话,居高临下地站在榻边,以例行公事的语气,问:“行刺之人,是安州新淳县县令之女胡溪,你可认识?”
“不认识。”
“你是安州刺史吴远之女,安州下属县新淳县县令从未登门拜访过吴府吗?”
“挽月深居闺阁,于官场之事不甚了解,即使新淳县县令拜访过我爹爹,我也不得见,更何况,胡溪也是闺阁女子,想来她父亲也不会携其拜访吴府。”
“你何时从安州北上盛都?”
“不太记得了,应当是八月末。”
“路上可曾遇到过胡溪?”
“不曾。”
“从安州到盛都,你路过哪些州县,在哪处店肆邸舍落脚?”
若与胡溪的路径相似,那她将会被推断为与胡溪早就相识,很容易被怀疑为同谋。
“我记性不太好,都不大记得了,不过我手上还留有每一处的过所路引,赵台辅若要查,可将那些路引找出来,与各个州县府衙所签的一一对照。”
“这些本官自会查验,而你,记得几处便说几处。”
“从安州离开后,先到林州……”
一直仰着脑袋接受问话的挽月有些累,她稍稍靠在墙边,正好藏进了赵之临投到墙边的阴影当中。
她眼睫微微垂下,简单报了些地名与店舍招牌。
但赵之临却要细问,在何处吃了什么,骑驴还是骑马,坐了什么船,睡了多久这样的事都要问个清楚。
挽月敷衍地回了话,心里暗暗后悔,当初怎么不将他往死里欺负,留他到现在反过来折磨自己。
回想当年,他十九岁科举高中榜首,回到吴府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她洗脚擦手,伺候她吃饭喝茶,眉眼低垂,客气恭敬。
那时的挽月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他居高临下,她低眉垂首。
她很清楚,若吴府还是当年的吴府,赵之临便还是当年的赵渝,即使位居台辅,也断不会像现在这般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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