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经知道了林政的去向，我还是希望在那之前去看看妈妈怎么样了。
——在生出这种想法的瞬间，我就开始唾弃自己。
她对我多差啊。我也清楚自己是恨她的，那么我为什么要去管她的死活呢？
我有些迷茫，但脚下依然坚定地朝着家走去。
林广司拎着书包，我两手空空，我们二人一起站在我家门口。
林广司问：“你有带钥匙吗？”
我：“没有。不过没关系，我们家也没有锁。”
说着，我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拧，门就打开了。
甫一开门，家里地板和墙纸发霉的气味就飘了出来，像两块拼图的对接，啪地与我深埋的记忆连上了。
我站在门口，有些不想往里走。
卧室的门后传来窸窣的声响，拉门被一把推开，妈妈披头散发地从里面冲了出来。
我蹬蹬蹬倒退三步，如果不是林广司站在我身后，恐怕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她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是我，视线在我和林广司身上逡巡片刻，刚露出一点笑意，我就一步跨进门槛，砰地一声将林广司关在了门外。
门没有锁，但我知道，他不会进来。
现在，门内就剩下我和妈妈，像两只相似的兽，龇牙对峙。
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
对峙很久，还是她先说话了：“那是你的客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我的脾气：“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感觉怎么样？”
她立刻竖起全身的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叹了口气，把一沓钱扔到她面前：“看来你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她从身后抓住我的肩膀，“我听人说在红灯区看到过你，怎么，傍上大款了，就不要你妈了？”
我转身，甩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这一巴掌，我谋划了一辈子。
她捂住脸，慢慢转过脸来，看上去有点懵。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扑上来就要和我厮打。我对她的套路已经非常熟悉，用力推开她，在她跌倒在地时掏出发圈，将长发扎了个马尾，低头盯着她：“从爸爸失踪开始，你打了我八年。刚才那一巴掌，我们两清，如果接下来你要打我，我就会还手了。”
也许是刚才那一推，已经展示出了总是吃不饱的我，如今力量已经今非昔比这件事，妈妈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我，没有再动弹。
她愣了一秒，忽然开始嚎啕大哭：“造孽啊！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儿，现在成了白眼狼！有了男人就忘了娘了！”
我见她嚎啕大哭的时候，还腾出眼睛来偷瞄我，又往一旁的杂物堆看去，于是紧走几步，来到杂物堆面前随意一翻，果然找出了隐藏在里面的摄像头。
摄像头还在闪着亮光，说明正在录像中。
见我找到了摄像头，她惊恐万分地扑了上来：“那个很贵的！你不要动！还给我！”
“有钱买摄像头，没钱给我上学，是吗？”我平静地问她，侧身避过她的飞扑，下一秒，将摄像头狠狠地砸在了墙上。
啪嚓一声，摄像头被摔得支离破碎，我曾经被她拍下录像、发到网上的耻辱，却没有因此减淡半分。
我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这摄像头不过是个载体。
摄像头被砸碎了，而我的尊严和家庭，早在八年前就碎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跪在地板上，疯狂地在一堆零件里找存储卡，强忍住哽咽：“我很好奇，你把我的东西拍上网站，挣的钱都去了哪里？全站流量第一啊，该有几百万新元吧？怎么还住这种筒子楼？还吃这种发烂的蔬菜！？你把伤害我得到的钱，用在了哪里？啊？”
妈妈坐在地上，像个耍泼的孩子：“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当然是拿去找你爸了！他一走这么多年，一定是去了前面的区！我托人去找他了！拿到的八百万新元都花出去了！你以为失踪人口那么好找吗！”
“你把我最深的伤疤揭出来给人看！然后拿得到的钱，去找爸爸！？”我感到不可思议，又有一种被因果轮回击中的宿命感，“你知道八百万新元可以在D区买房了吗！？”
妈妈依然在哭喊着：“我不知道！我只想要你爸爸回来！他看到我们有八百万新元，就会回来找我们了！”
“钱都被你花出去了！”
“那都是你的错！小雅，你知道吗，自从你走了之后，我的视频就没有流量了！没人想看我的拍的东西！他们想看你！我赚不到钱了！小雅，你回来和妈妈一起拍视频好不好？妈妈让你去上高中，上完了你回来嫁人好不好！？妈妈已经给你挑中了一个，他虽然离过一次婚，还带着孩子，但看着很老实，工作也努力，他也答应妈妈，只要你嫁过去，他一定帮忙找你爸爸！”
妈妈抱着我的大腿，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看着她下半生的依靠。
我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道：“爸爸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他只是去别的区享福了！我前两天还在电视上看到路边有个人背影像他，小雅，你陪妈妈拍视频，等妈妈赚了钱，就去找他，好吗？”
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林政坚持要把我妈妈送进精神病院。
她已经疯魔了。
我甩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像是哭泣的笑容：“你不是想见爸爸？好啊，我带你去见他。”
林广司站在我身后，沉默地看着我将厨房门口那块石头搬开了。先前我在石头周围涂了很多胶水，是为了防止别人发现这条密道。
在那之后，林政进去过一次，于是风干的胶水就都碎了。
我站在那黑漆漆的通道外，身旁的妈妈死死揪着我的胳膊，不停地摆弄自己的头发：“小雅啊，妈妈现在好看吗？爸爸会喜欢吗？”
她匆匆打扮了，还化了妆。头发用一个老旧的卷发棒烫得平平整整，我记得那是爸爸最喜欢的长直发。
我打开手电筒向里照去。
光落在了一具倒伏在门口的干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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