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尽山身为这座皇宫的储君，名义上的未来主人，还是第一次畅通无阻地进入这里。
摇晃的马车迅速驶入宫城，转了几道门之后，弓腰的太监脚下生风，领着太子殿下走过几乎没有闲人的小路，跪在门前恭候:“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在安静的隐隐约约的窥伺目光之中，越尽山极轻地扫视四周，静立片刻，就听到里面陌生而沙哑的声音:“进。”
越尽山的眉眼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这不是老皇帝的声音。是谁？谁敢，在多疑自负的老皇帝面前，如此放肆？
是那个传说中的金公公？
那还真是，恰逢其会了。
越尽山大步流星，小太监一推开门他就踏了进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大声喊:“父皇！父皇？您找我有事？”
里面安静肃穆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里面的人愈发噤若寒蝉。
越尽山十分轻佻地现在博古架前，里面垂下来的绸缎阻拦视线，刚刚说话的人此时又沉默了，在一起等待皇帝的命令。
不知道是不是小太子太年轻了，影响了越尽山的心境。他在这里等待了一会，就觉得耐心告罄。既然喊他来了，故作什么玄虚呢？老皇帝和金公公在里面对食呢？
博古架上一个精致的金钟，上面双龙戏珠，稳如磐石。越尽山伸手拨动那个精致小巧的东西，轻轻一敲，纯金的钟器发出清越轻灵的声音。
“？”
越尽山仿佛听到内室有人停顿片刻，不过并没有人来传唤他。于是他继续敲。
小太子古琴没学过，乐理也没学过，金钟敲得七零八落不成体统。他记得老皇帝可是精通曲艺的人？
果不其然，越尽山的钟来不及敲到四十五下，就有人掀开帘子，里面的人道:“进来！”
越尽山笑眯眯:“原来陛下您在？儿臣还以为走错了。”
几乎是忍不住了，里面的人怒斥:“宋宣山！你胆大妄为，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越尽山掀开层层纱布，被致死量香薰熏到走不动路，直接就地跪下:“父皇，您误会了。”
他慢慢吞吞，无所畏惧道:“父皇，儿臣是见父皇的金钟实在精巧，一时没忍住把玩片刻。您也知道的，儿臣乡野而来，没见识惯了，一日入了这皇宫之中，实在是眼花缭乱。”
老皇帝咳嗽两声，缓了一会，这才带着尽在掌握的沉稳道:“太子，你入京多久了？”
越尽山仔细一思索，说:“快三年了吧。”
老皇帝一恍惚。
三年。
三年前，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满朝文武也这样觉得，才敢殿上逼迫他立储。
可是他竟然又活了三年。
三年前的状态如今回首也算好，可是他也回不去了。
三年太长了，他无法容忍一个做了三年太子的少年，也无法给他下一个三年。
老皇帝悠悠叹气:“你这样难以管教，入京三年依旧没能成才。莽撞无礼，不孝不悌。你这样辜负朕和皇后，甚至满朝文武的期待，你可知罪呢？”
越尽山不为所动:“天下英才如同过江之鲫，儿臣确实难以拔得头筹。可儿臣这三年，为了不负父皇母后的期待关怀，也是焚膏继晷，不曾有过停歇的。”
老皇帝轻轻笑了一下，问:“是吗？那你一年前退学，此后在京城中横行，半年前把林相家的儿子强行拐带回家，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你知道皇后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平息？你才能不足以立储，却偏偏又阴差阳错坐上了那个位置，就连最基本的德行都不能保证吗？”
越尽山替小太子辩驳了一句，就不肯再多剖心迹。他跪坐在地上，云淡风轻道:“父皇这话，是想废太子？父皇，储君事关国本，可不能如此草率。母后前两日看到我，还夸我近日乖巧许多，懂事了呢。”
沉默片刻，老皇帝缓缓道:“皇后？不，皇后不会涉及到储君之争里。你扯着张虎皮，糊弄谁呢？不论谁做了太子，皇后都是太后。你不要以为攀上了林相，就能有恃无恐！”
越尽山一愣:“林相？”
老皇帝冷哼:“你借由林家小儿，与林家人暗通款曲，今时今日非但你们二人情同兄弟，林相竟也敢如此大张旗鼓，为了你去荣郡王府上奔走！你们想做什么？造反吗！”
越尽山冷淡地看了一眼膝下金线绣的玄武，道:“若是宋宣山真有如此聪慧，又岂还等得到今日。三年之中，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看清你们的真面目。立储本就是你的权宜之计，陛下每次身体稍好就想着怎么废太子吧？太子做得不好是该死，做得好就更该死，无非是和你比谁能活罢了。”
老皇帝冷笑:“你这些年的书信，寄给谁了你还记得吗？没关系，自有人帮你记着。你暗藏祸心，勾结官员，意图谋反，都是证据确凿的事！”
一叠压得很薄的信纸被摔出来，散落在越尽山眼前。他忍不住低头一看。
他深知老皇帝废太子并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证据，何况还可以伪造。
可是他还是近乎直觉地低头看。
那是一沓新新旧旧的信，散落在地上，粗粗一看，每封信的开头都写“友松亲启”。里面的字迹熟悉，竟然真的是小太子亲笔。
“今日来了京城，才觉什么是泼天富贵。原来家乡最好的锦缎，在京城。”
“书院的老师们都很严格，似乎我并不是圣旨上说的英才。他们不满意我，书院的学生们也都不和我玩。”
“我不想在京城读书了，我想回家。林相今天和我说话了，他很和善。可是我还是想回家。”
“他们说我是进京做太子的。可是陛下似乎不喜欢我。大家都不喜欢我，为什么我要来京城？”
“林相家的林公子人也很好。他会帮我做功课。等我回家介绍你们认识？”
“陛下下旨了，要封我做太子！我要一直住在京城吗？我想你，等我忙完我就派人来接你！”
“皇后人很好，可是陛下还是很严肃的样子。他们不让我接你来，说不能和荣郡王府过多接触。可是明明荣郡王都不管我们的。”
“我好像明白了，陛下不喜欢我。我做太子，陛下更不喜欢我了。”
“我不想做太子了。”
“……”
“林相说我是可造之材。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救我？”
“我恨他。”
“我总比他活得久，我才不要屈服！”
“我不回去了，你等我。等我，我一定要把你接过来。”
字字句句，都是对圣上的不敬之言，是对京城的厌倦，是从村野少年到储君太子的不得已。
越尽山从来不知道，小太子还有这样一位推心置腹的好友。可是怎么能全都写在信纸上？这不是都是证据吗？那个松，就那么亲近吗？
“不过，朕真的很好奇。你既然那么恨朕，怎么不能明白朕也同样恨你？为什么不把尾巴藏好呢？这个松是谁，你把他藏到了哪里？”老皇帝似乎精神了一点，审判自己的心头大患让他有些亢奋。他追问太子从来没有寄出去的信，究竟是要寄给谁？
那个人从来没有收到过，是没有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已经死啦？
越尽山缓缓冷了眉眼。
这个松是谁，他也想不起来。寄出去没有回音，但是还要一直寄，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活着，还是死了？
小太子的一切苦痛，都是老皇帝的养料。
他贪婪地攀附在这个“好友逝去”的猜想里，心满意足。
越尽山蓦地抬头，目光锐利得几乎穿透床帐:“父皇，你在高兴什么？儿臣过的不好，你很高兴吗？你只能从别人的痛苦之中汲取养料吗？”
老皇帝犹自带着餍足的笑意，呢喃道:“你的信，你知道朕看了多少遍吗？写的真好啊，字字锥心……怨不得皇后喜欢你，你真是一块难得的美玉。你听过碎玉的声音吗？朕最喜欢听了……”
越尽山冷笑:“父皇想废了我，难道是因为我有不臣之心吗？我以为对陛下而言，心悦臣服并不重要。”
老皇帝笑了:“当然不重要。朕的天下，天下人本就该臣服于朕，有什么稀奇？无论谁做太子，三年也该废了，朕难道很应该多养一个盼着朕死的儿子？况且美玉碎了才是圆满，你的结局如果是什么扬眉吐气、大仇得报，也太没意思了。朕已经给你设计好了，太子谋反，英才早夭，这个结局怎么样？”
老皇帝又说：“不过你别担心，这些文章写的很好，看得出来书院的老师教的很好，你也学的用心。等你死了，朕让人把它们传出去吧，怎么样？这下这个结局更美了……”
越尽山遗憾道:“您早该把这个结局告诉我的。我也能配合您，多堆砌一些辞藻。不过一死而已，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命，来去无牵挂。倒是陛下，下一位太子又该立谁？谁还能如我一般，合您的心意啊……”
“哎？嗯……”
老皇帝一愣，情真意切地犹豫起来。英才早夭当然是好结局……可是下一位应该立谁，才能让他的后继人，不至于狗尾续貂虎头蛇尾呢？若是太子一位不如一位，岂不是难看……
一不小心鸽了这么久……幸好没人看（苦笑）
不定时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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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三年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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