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陛下!”苍老悲戚的声音在寂静幽深的殿宇之中回荡。
门外的侍卫是死了吗?
金公公怒主子之怒,一抬眼却发现身前的老皇帝身影不变,甚至犹如定身了一般,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金公公连忙收敛那不该有的怒气,仔细回想,颤颤巍巍道:“陛下,似乎……是庄相、庄大人。”
庄?
庄……
太后母家姓氏。
三年前,金銮殿上逼他召宗立储的,就是前任宰相,庄士隐。
庄家,押宝了吗?
他们选择了年轻康健的太子,迫不及待要来抢夺一份从龙之功?
年逾七十的老庄三年前被革去官职,在庄子上钓鱼种菜,不用忧心那些耗费心血的大事,斑白的头发都养回来了。从前要人搀扶的门槛都能一步迈过,一路推开宫门:“陛下!陛下!草民有罪!”
中门大开,卷起的风一下卷起殿中垂的密不透风的绸缎,浓郁的香被吹散,越尽山轻轻握住飘到面前的绸缎,才发现绸缎尾部用金线密密缝了蓬莱仙山。金线的一点重量让它们可以垂坠在地面,又在有风的时候无碍飞扬。
那个身着布衣的老人膝行上前,口中直呼陛下。
老皇帝在金公公的搀扶下缓缓坐下,道:“庄士隐,你来做什么?”
老人衣服上的补丁让他的衣服也不平整,他目中无人越过越尽山,跪在他身前,告罪:“草民来认罪。”
老皇帝默然不语,庄士隐继续说:“罪在无召入宫。”
老皇帝只觉得一见到这人,自己就有点疲倦,甚至来不及想这人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勉力支撑着端坐,一笑:“你有何罪?你不是来问罪朕的吗?”
庄士隐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万方有错皆在吾身。草民曾为帝师,陛下行差踏错,都是我没教好,都是我的罪过。”
老皇帝突然叹了口气。
他从幼时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成年后大权在握,一时一刻都舍不得丢下。
庄士隐是最初教他夺权的人,也是最后劝他立储的人。若非如此,三年前庄士隐就该死了。
庄士隐还是该死。
老皇帝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庄士隐还是该死。
而庄士隐恍如不知,剑拔弩张之中抬头问:“好久不见,陛下龙体安好否?草民与陛下同在京城却不得相见,挂念不已,常自涕零。”
金公公几乎是双眼一闭。
庄士隐是当年的状元,文采斐然,在士林之中十分有威望。他是天下读书人的口舌,他手中的忠义之道有没有困住自己不知道,反正牵制朝堂,也牵制住了皇帝。他占据了帝师名头,又是当今太后的弟弟,甚至还无妻儿后代,两袖清风,他是一块道德高地,若是皇帝真对他如何——口诛笔伐、史官留名了,文人的笔比刀剑还利。
老皇帝果然也一梗。
他环顾四周,厉声问:“庄士隐,你是要逼宫吗?”
庄士隐惶恐:“草民不敢!草民已年逾古稀,家中既无妻儿后代,也无良田府邸,有什么可以值得猜忌的呢?陛下,我一片衷心,都是为了您,为了江山社稷啊!”
又来了。
老皇帝冷笑:“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朕已经信了你很多次了,可是你说,现在你能站在这里,又是依托了谁的势力?得到了谁的支持?”
或许不只是庄家人,或许还有至今无嗣的皇后。
金公公的密卫在内禁之中护卫皇帝,监视太后,偏偏忽视了从未染指政权的皇后。皇后无嗣多年,似乎从未为此忧心,对他的后宫也从无在意。可若是当真毫不在意,他又怎会多年无所出?
庄士隐说:“陛下龙体抱恙,膝下只一个镜山太子,德才兼备,品行出众,陛下不可一错再错,使后继无人、社稷动荡啊!”
老皇帝看着他,停了片刻,才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庄士隐道:“这是天下万民的意思。草民远离朝堂三年,官职虽休,身心不敢。百姓之苦,上位者难以感同身受,陛下总想随心所欲,总觉得世间万物与您作对,可焉知只您一个动作,天下百姓就要多受凄苦呢?”
老皇帝静静看着他,看着庄士隐又像几十年来的每一天,忧国忧民,苦心孤诣,衬得他犹如一代昏君,不可理喻。他冷冷道:“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敢杀你?”
庄士隐停顿片刻,笑了:“陛下当然敢,我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一样确信。”
“陛下已经辍朝多日,许久没有见到朝廷诸位臣子了吧?金公公的密卫在宫城之内如臂使指,到了宫外就没有那么灵验了。林相还没有进宫吧,陛下可知他去了何处?”
金公公手上的拂尘一下没了翘动的力气,本是自诩主动退出这场从前的“师生”二人的交谈,如今是骤然冷汗岑岑,不敢说话。
恐怖的沉默酝酿着帝王的愤怒,良久骤然爆发出来:“庄士隐,你庄家要反?!你以为你扶了宋镜山登位,你就是天下的大英雄,你就从此高枕无忧,史书留名了?你以为你想做的都能做到,不能做的也能通过我做到?可是如今早就不是朕对你听之信之、言听计从的日子了!”
庄士隐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怜悯迟疑。他在想,要不要对帝王说出真相?
他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然而天子的怒气真的值得伏尸百万吗?皇族最爱株连,以此御下。昔日帝师常教导陛下克制,克制怒气,克制娱乐。作为天子,多情便是无情,可陛下近年来愈发放肆,何曾记得幼时的许诺。”
“民间有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年轻的意气风发,到了年老,对于寿命的无能为力也会变成对权力的过度滥用。”
几乎是瞬间,他似乎就把方才的锐利如刀剑的语言收回,又安慰说:“陛下放心,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不会这样做。”
他看着座上端坐的老人,说:“刺杀,是下下策。陛下并非是一个人,权利交接若是不能平稳,朝堂动荡下危害的还是百姓。”
老皇帝紧紧攥着龙椅上的龙首,头晕目眩下问:“你想兵不血刃护太子登基,凭什么?庄家,林家,荣郡王,还有谁?”
庄士隐道:“庄家名存实亡,无后继之人,实则是天下士林;林相在朝野多年,门生遍地;荣郡王背后亦有宗亲。”
老皇帝冷嗤一声:“不可能。你们二人也就罢了,宗亲不和已久,废了宋镜山一个,余下的太子不也在宗亲之中选。他们只会迫不及待把他踩下去,怎会和你们联手?”
庄士隐道:“宗亲未必与我们一头,可也实在难与您同仇敌忾啊。同荣郡王不同,三年前选擢嗣子,各位皇亲都是选出了家族中最受重视、品行最出众之人。可是陛下您!您还记得他们吧?死的死伤的伤,他们怎会不恨?陛下只当这是敲打宗亲的雷霆手段,焉知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本就是虚妄,人性趋利避害,若能换一个仁德的天子,宗亲求之不得。伴君如伴虎,他们才是最在乎天子德行的人。”
“况且,太子许诺,下一任太子依旧从宗亲之中擢选。”
“什么?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缘因太子殿下心系一人,而那人不能生育。”
老皇帝冷笑:“这么简单的所谓真爱,他们也会信?”
庄士隐道:“只是真心或许不可信,若是那人拿到了凤印,那下任天子白首只一人的誓言自然有几分可信。宗亲总要下注,天子实在不得心,下一任太子随意有几分可信度,就是好选择。至多——是一场几十年后的新太子之争。陛下您不能生育,没有皇嗣,除了拥护新帝,还有什么能从皇室得利呢?”
老皇帝喃喃道:“凤印?你们拿到了凤印。是皇后,皇后也站在了你们那一边。皇后还真是……喜欢这个孩子。”
一阵沉默中,是宫人拖长了声音:“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太后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年纪已经很大,花白了头发,在皇后的搀扶下蹒跚着进殿。跟在几人身后的,就是一身劲装的林公子。他近乎急切地扫视殿内,终于见到了跪在地上有些无聊的太子,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迅速走到宋镜山身边,搀住胳膊,低声问:“怎么样?能起来吗?”
宋镜山微微一笑,道:“没事,庄大人来的及时。嗯,你也来的及时。”
林公子——或者说蛟龙,低沉一笑,道:“你知道的,我不太擅长那些事,不如打一架。我把你太子府的亲卫都带进来了。”
宋镜山歪过头看向太后及皇后仪仗之中的随从,虽着宫人服饰,身上的衣服鼓鼓囊囊,衣服下藏着的盔甲很难不注意到。
“士隐——”太后进殿后环顾四周,先喊了庄士隐。
庄士隐似乎是哽咽了一下,才起身应道:“太后娘娘。多年未见,太后娘娘身体可好?”
太后缓步走向龙椅,边走边道:“我在这深宫之中,自然比不得你在庄子上逍遥。”
庄士隐叹气道:“太后身在深宫,心也被困住了。”
太后走到皇帝跟前,问:“怎么,难道还要母亲站在儿子跟前吗?”
庄太后二十岁做的皇后,二十一岁就做了太后。那一年,皇帝才十岁。此后垂帘听政,稳固朝堂,在深宫中的数十年,太后与皇帝亦师亦友,其中纠葛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皇帝此前无数的怀疑与忌惮,都抵不过此时真人站在他面前。
老皇帝胡子抖了抖,还是默默起身。金公公早将另一把交椅搬出来,皇后身边的女子也给皇后搬了张小凳,顺势自己也坐下了。
老皇帝定睛一看,原来皇后身边那人是她素日形影不离的贵妃。
好在贵妃家世不显。
老皇帝松了口气。
若非如此,她也做不到贵妃。
把这个小副本写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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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他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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