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太后环顾四周，一扫过并肩而立的宋镜山和林公子，并不理会，她看向幽幽空气中，感怀：“多少年了？”
庄士隐道：“从太后临朝至今，五十年了。”
庄太后恍然：“哦，四十二年。”
四十二年，太后还政至今，四十二年。
那一年的稚子也独裁了四十二年。
老皇帝身子一动，只觉得周身沉重，难以动弹。
庄太后似乎是想了很久，转头看向皇帝的时候，眼中终于带了一点火星：“你们宋家一向如此，多疑，专横，自私。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喜欢留你在我寝宫睡觉，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皇帝愕然抬头。
不是什么，母爱吗？
庄太后年纪已经很大了，可是眼睛还黑如墨，笑着说：“你们宋家真有趣，一边怀疑，一边自得。你怎么会以为，你们当初将我困进这深宫之中，我们庄家没有半分怨言么。可惜了，先帝死的太早。不然我这位皇后，也是要送他一程的。”
我怎么会以为？老皇帝在心中狂喊，难道不是你们，你和庄士隐，一直在朕耳边说，匡扶天下社稷，辅佐幼帝登基吗？你们耳提面命，言行一致地在辅佐朕啊！所以朕才一点点相信的！
皇后起身一行礼，点头道：“母后教诲的是。”
老皇帝额头冷汗，庄太后恍如不觉：“我留你在宫中，只是想知道，你在我的地盘上能不能睡着。那一年圣旨颁下，让我在家中等待宣召入宫，我可是几年不得安眠。”
“我真想让你体会一下，朝不得安，夜不能寐的滋味。”
“可惜了。才多久啊，你就忘了先帝的教诲，忘了在庄家人面前要一直提心吊胆，忘了庄家和宋家的仇深似海。你竟然敢在我的寝宫之中安睡。”
“我还真以为你与宋家人都不同。原来你不是忘了，你只是养精蓄锐。”
庄太后看着惊悚的老皇帝，笑道：“庄家与宋家，本就仇深似海。先帝说的不错，你应该多多提防。我和士隐教导你，扶持你，是为了天下百姓。做什么那么惊讶，皇儿？”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庄家与宋家本就该平分天下。”
“开国之际，两家约定共治天下，若庄家有女必定入宫为后。可惜了，这几百年过去，庄家生不出女儿，如今宋家也生不出儿子，什么约定也都不作数了。”
老皇帝似乎一下明白了。
这么多年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下想通了。
为何庄士隐对天下万民如同身受。
为何先帝后位空悬多年，临终前一定要迎娶庄家女。
为何先帝临终前让他一定一定提防庄家人。
为何庄太后年仅二十，对朝政却有着惊人的天赋。
为何三朝老臣对庄太后垂帘听政并无异心。
难道说那些年的传闻，传闻庄家人要登基。说的不是他一片赤诚的庄士隐，而是——老皇帝看向眸中带火的庄太后。
他原本觉得匪夷所思，庄家人登基？那不是谋反吗？
原来不是。不论是庄家女还是皇室太后，她都名正言顺。
老皇帝猛然咳嗽，几乎坐不住。
庄太后不管不顾，继续道：“开国时宋家为表诚心，除了将凤印送至庄家女手中，还将开国第一卷赏赐圣旨送入庄家，圣旨上写的什么你知道么？”
老皇帝颤颤巍巍，说不出话。
庄太后一顿，道：“不重要了。”
往事如烟就是这样。
开国之际宋家与庄家多么深情厚谊，平分天下的条件多么相互掣肘，都如烟消散了。
如今几代过去，庄家全靠祖宗庇佑走到了今天，如今也快无后而亡了。
她只道：“我与士隐，多年来尽心辅佐你，皆是为了天下百姓。而今你作为皇帝，也该为了江山社稷做点事了。荒唐了那么多年，给自己留个好名声吧。”
庄太后轻轻抬眼，看向宋镜山。
她老了，老的不能再安心看顾一个皇帝的方方面面、从生到死。
好在她看人总是准的。
她说：“若是你早生十年，就好了。”
老皇帝心里想，自己正是十年前开始肆无忌惮的。
庄太后道：“还不算晚，还赶在了我咽气之前。士隐，荣郡王和林相来了吗？”
庄士隐道：“来了。”
庄太后道：“请进来吧。”
“庄——庄士隐！”老皇帝突然起身，恍然大悟，指着庄士隐，“朕明白了，都是你的谎言是吧！”
庄士隐无波无澜地抬眼看过去。
“你一直教导朕，天地君亲师，什么御下之道、什么天下是朕的天下，都是你骗我的，对吧？你根本不相信这些！”
庄士隐平静道：“我只是因材施教。只有陛下相信了江山是您的囊中物，百姓是您的座下臣，您才会在乎他们。至于我，”他笑了一下，“我自然是不信了。只是一个愚忠的文人儒臣的做派，会让您信赖我，坚信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辅佐您这个天定之人。”
他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陛下，我只有在您身边才能实现抱负，这话您信就够了。若是我也信，岂不是早就伤心欲绝。”
“君权神授，若是我们都相信这个，那么几百年前宋家和庄家又是哪里夺来的天下呢？”
“我去请几位大人来。”
小小的房室中就又来了几位老臣。老臣一身风霜，被殿中的熏香熏了几个喷嚏。
都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可以说朝堂之中半壁江山都在此了。
宋镜山被带去偏殿，太后带来的人为他换上了皇太子礼服，眉间一点朱砂更是天潢贵胄贵不可言。
林公子跟在宋镜山身后，一同跪在殿中，金公公掐着他宛如游丝的嗓音开始宣旨意。
众人几乎同时默契地忽视了坐在龙椅的庄太后，并无官身的庄士隐，神情恍惚的老皇帝。
新旨除了太子继位，还有林家公子为太子妃。
老臣们忍不住去看林相，却见他一脸镇定，忧国忧民，于是连忙摒弃心中揶揄想法，专心致志听从太后的旨意。
不幸万幸，我朝终于迎来了一位新的君主。
至于君主怎么来的，或者君主之妻是男是女，暂且没那么重要了。
不日，太子即位，太皇太后归乡养老，太上皇薨逝。
而新科状元贺景蕴，在得知越尽山不会久留之后，就自请外放了。
又是城楼，今日风也好。
“我以为你会再留一会的。”越尽山微微低头，难得有了些离别愁绪。
他年轻的时候也觉得天涯何处不相逢，缘分就该如一杯酒，醉倒之后不管千秋。可是如今他也生起了不舍，他深知有些人一分别就是难以相见，所以才免不得多问一句。
贺景蕴比他更早知道离别苦，如今却洒脱一笑：“趁你还在，我讨个外放的好差事回家。若是陛下之后还想用我，三年后才好召我入京。若是陛下不想用我了，我也能在家乡好好做一番事业。至于你，尽山，”贺景蕴看向越尽山身后，脸色郁郁的蛟龙，轻声道，“我看你有了很多朋友，也不漂泊了，我真的很高兴。但是你真的想好了吗？你要和他在一起吗？他不由分说带走你，他……”
越尽山默了，他想说，其实不止，蛟龙的恶劣还远远不止。可是他已经习惯很久了，于是他说：“别担心我，贺三。”
贺景蕴一向温润如玉，然而这一次却近乎声嘶地打断了他：“越尽山！你不要敷衍我！我怎么不担心？你如果根本就没想好，就不要和人私定终身！你以为你还是几岁的小孩吗？这种事也可以随便决定？你若是后悔了他能放过你吗？他若是后悔了你又怎么办？你什么都不想吗！”
越尽山试图反驳，想起来自己一块金锁成婚，后来又被糊涂地带到蛟龙宫，后面回了西子城一道劫难，又同贺景蕴不告而别。
贺景蕴望着越尽山难免迷茫的脸，心中悔恨。他总是后知后觉。
可是明明他已经是越尽山最好的朋友，这个关系还不够吗？
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越尽山说不出自己其实深思熟虑过，因为后面的发展都不是他所预料到的。
可是他当时真的、真的是真心的。
也不知道蛟龙是不是也不信。
蛟龙在后面几乎是瞬间被贺景蕴的语气激了起来，其实也未必听明白贺景蕴说的啥，一步就要迈出去：“姓贺的！——”
越尽山猛然回头，狠狠甩了他一个眼风：“你不要说话！”
蛟龙悻悻然退回去，小声说：“我又没说什么。”
贺景蕴淡淡看他一眼，突然轻轻笑了：“幸好是你登基。”
越尽山一懵：“什么？”
贺景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做出那些决定，但是谁让我就做了你的朋友？若是之后有缘，就来西子城见我吧。若是你……在京城不想待了，来西子城南巡也好。他好与不好，我无权干涉，只是请你，千万多珍重自身。”
越尽山只是点头，轻声说：“你放心，我知道了。他若是不好我就跑，都是两条腿一个人，难道我还会委屈自己吗。”
贺景蕴一眼看了他很久，久到越尽山都有些心虚，才说：“好。这个送给你，就当是你们的，新婚贺礼。”
越尽山低头看了会，又眨了眨眼，迟疑问：“什么？什么东西？”
他看了又看，贺景蕴手上什么也没有啊。
贺景蕴冷笑：“你还想要什么？能见到我已经是你的幸运了。走了，有缘再会。”
越尽山哭笑不得，连忙附和：“是的，是的，三生有幸。”
写完副本，我寻思写了多少呢……居然才两章？难以理解，感觉快写了半辈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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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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