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3日，游去远失踪的第一天，不、不是第一天，而是他被人发现失踪的第一天，他的高考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方绪意手上。
那天天气很好，蝉鸣嘲哳嘶哑，偶尔有两声响雷滚过，树梢把剔透的阳光划分得细碎斑驳，落在人脸上时像一块块亮晶晶的泪斑。
方绪意在筒子楼下给他打了六十三通电话，无人接听。
*
2027年12月25日，圣诞节，A市，大雪。
积雪笼罩下的整个城市都变得蓬松而柔软，方绪意透过窗户往外看，近处钢筋水泥的建筑交叠出一片阴影，第一眼看上去有些许昏暗压抑，远处灯红酒绿车水龙马，高塔上闪着耀眼的灯光。
窗户上还有一小块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污渍，高塔灯光转过来的时候污渍的阴影随之转移到了方绪意戴着金边眼镜的脸上。
灯光转动，阴影划过镜片时，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方绪意！”坐在他邻桌的齐刘海妹子笑眯眯叫了他一声，她旁边的女孩子立马红着脸要去捂她的嘴，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别说别说，好尴尬啊，不要说嘛。”
齐刘海推开她的手，伸长脖子把脸朝方绪意那边探过去，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他，嘴角压都压不下来，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方绪意，我问你，你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兴趣来一场刺激的办公室恋爱？”
她话音刚落，周围瞬间炸开了锅，“喂喂喂，咱们公司可不支持办公室恋情啊，等下让老魔头知道了给你们全开了。”
“那有什么关系嘛，她现在又不在，你们悄悄地谈，我们替你们保密，嘻嘻。”
“有道理啊，小江这么多年好像也一直是单身，惠惠对你有意思就试试呗，万一成了这个世界就少了两个单身狗了，阿门～”
“惠惠很可爱啊，我同意你俩这门亲事！”
“上班打工已经很辛苦了，如果办公室能出一对甜甜蜜蜜的小情侣我是很愿意原谅这个世界一秒钟的呜呜……”
齐刘海旁边那个女孩的脸顿时红到冒烟，她捂着脸吨的一下就坐了回去，弯腰拱成一只虾米，已经不愿意再面对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事了。
齐刘海看着神色各异的同事们，又看看冷静灌酒的方绪意，没忍住催促起来：“方绪意，你别一直喝酒啊。”
方绪意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置身事外一样把纸巾往垃圾桶一扔，穿上外套就朝门口跨了过去，边走边挥手：“惠惠很可爱，但我有对象了。”
“什么？！！”现场热度因为他这句话再次冲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可是从来没听你说过啊！”同事们试图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小心脏。
方绪意已经拉开了大门，有些冷酷无情地回头对他们说：“啊，是异地恋，我也经常忘记我还有个对象。”
“那有时间介绍一下呗，到时候一起玩啊。”齐刘海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不要。”
“为什么？”
方绪意回头冷飕飕地回了她一句：“因为我要把他腿打断。”
他边说边跨出了大门，门外的风有点冷，刮进来冻得同事们瑟瑟发抖。
“好冷酷的男人”，众人如是吐槽道。
方绪意穿着羊绒大衣，围着一条看上去已经上了年头的淡蓝色斑点围巾，他轻轻哈出一口气，细密的雾气还没散开就漫上了剔透的玻璃镜片，最后又被围巾拦下，上面很快就凝结了一层薄霜。
方绪意把手插进口袋，在雪地里踽踽独行，身后留下了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有点距离，走回去至少需要半小时，以往出了门超过十分钟的路程他就会果断打车去，但是今天他突然很想试试一个人走回去。
很奇妙。
好像这条路的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会是谁呢？他想，眼前竟然随之浮现出一张生动的面孔。
那张脸还很年轻，带着相当狂傲不羁的笑，右边半张脸上有几颗很浅的褐色小痣，不仔细去看很容易就会忽略掉。
那张脸在方绪意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许多细节被不断的放大，一直到最后竟然让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是因为太真实而导致的失真感。
幻想中的那张脸几乎可以说是整个贴在了方绪意脸上，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绝对的冷静，可以熟视无睹地穿过那张脸。可实际上是那张脸的主人轻易穿透了方绪意，方绪意好像还能听见他干脆清亮的笑声。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以至于没忍住往后趔趄了一下。
“疯了。”方绪意用力甩了甩头，暗骂道，“绝对是疯了。”
如果那个家伙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方绪意发誓他一定会像自己刚刚放的那句狠话一样打断他的腿。
但是，冷静下来之后，方绪意抬头，有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落在他的镜框上，被风一吹又晃荡着飘上了他纤长的眼睫。
但是他真的真的、真的很想那个王八蛋。
方绪意租的公寓在一个破旧小区里，据说早些年的时候这里发生过一场火灾，烧死了两个在楼里玩过家家的小孩。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偏偏后来小区里又莫名其妙起了好几次火，小区居民生怕沾染了晦气，前前后后的几乎全部搬走了。
绕过前面那个花坛再走一段路就是公寓楼下了，这栋楼的位置有点偏，旁边有一条很窄的夹道通向小区后门。夹道大概是刚好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的宽度，又窄又黑，所以平时很少有人走这条路。
到了公寓楼下，方绪意刚准备上楼的瞬间，像是幻听般，他听见有人很轻很轻的、叹息一样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方绪意……”
那一瞬间方绪意感觉自己几乎是被雷劈中了，头皮瞬间就炸开来，顺着脊椎浑身汗毛倒立，如同一只被礼物砸中的炸毛猫。
听见那个声音的刹那，方绪意的心头立刻浮现出从前经历过的种种，泪水夺眶而出，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他赶紧低头擦擦眼睛，紧张得不敢回头，惊喜之后是巨大的恐慌，他的呼吸声粗重的犹如隆冬最后一场寒风。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方绪意可以确定、肯定以及保证那个声音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而绝非是自己的幻想产物。
“方绪……意？”
那个人念他的名字时有些茫然，语气里带着点询问的口吻。可除去这些，似乎还有着浓重到化不开的珍爱和缱绻，缠绵到让这声低低的呢喃变得暧昧不已，仿佛透过这个名字，他珍而重之地吻过他。
方绪意用力咽下口中疯狂分泌出来的唾液，他觉得自己喝了一碗烈酒，酒壮怂人胆，胆子大了他就敢回头了。
身后是漆黑的夜色。
又是幻觉？不对！
方绪意闻到空气中稀薄的烟味，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转身，然后连滚带爬的朝门外跑了过去，甚至在下台阶的时候还被自己绊了一下。
烟味是从夹道那传过来的。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佝偻着腰缓缓走了过去，步伐沉重的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一定要是他啊，方绪意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夹道里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靠坐在墙角，人影手里还有一点一休一休不灭的星星火——烟味就是从那飘出来的。
是他。
不用看脸去确认，方绪意第一眼就能认出那个王八蛋，他化成灰他都认得。
方绪意上前一步，这个时候他竟然连叫出对方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那人手里香烟的烟灰都断了一截。
那个人终于开始动了起来，速度很慢很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抬头正好和方绪意四目相对。
电光火石间，他瞬间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谁，手里的香烟燃到最后烫了他一下，于是他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慌慌张张的把快燃尽的香烟扔到地上，用力几脚踩灭踩瘪，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跟做了错事的小孩一样。
“学、学长，是学长吗？”他嘴角抽搐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轻柔的像是生怕惊扰了一场梦。
还是个美梦。
方绪意内心天人交战，他既想把这家伙抓住往死里打一顿狠的，又想冲上去狠狠抱住他，不许他再走。
于是他的拳头捏起又松开，提起又放下，他嘴角剧烈抽搐着想骂他。真是很奇怪，方绪意想，他明明是想要恨毒了这个人，怎么真的见到这人了，心脏还是和那时候一样不受控制，奋力乱跳，砰砰砰砰的，像是要突破他的胸膛一直扑到对面那个人身上去。
丢人。
纠结到最后他故作轻松地抬头应了一句：“啊……是我。游去远，好久不见。”
又过了好一会，他邀请道：“要上去坐坐吗？”
他的演技真的很烂，连那点哭腔都没掩饰好，不过还好起风了，呼啸的风声盖住了他的哭腔，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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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游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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