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二人相对而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夜无眠。
“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是个祸害!”
温父恨恨地开口,面目有些狰狞,温母见状,悄悄抹了把泪,忍不住抬手轻抚丈夫的头顶,短短几天他便白发丛生,那些细碎的白发密密麻麻地夹在黑发中,远远看去,像是棵枯了的老树。
她收回手,微微叹了口气:“我们都有这么多白发了。”
温父皱了皱眉,又道:“都是愁的!明明他们都死在了那日,可偏生这个小崽子活了下来,还到了律儿身边,将我们的律儿祸害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掘地三尺!把他们陈家灭门!”
温父气愤填胸,字字带着火气,他这段时间的话格外多,既要教训温律,又要同安裳鲤争锋。
如今,又要埋天怨地,在这颠簸的马车上对陈古楠是说不出几句好话,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温律着想。
“够了。”
温母忽得开口,眼眶通红,长长的指甲在手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
“当年因为陈家遇难,我们才担了皇商的名头……”她因为后怕与些许愧疚,就连说话时都止不住的颤抖:“…我们害了那样多的人命,还让他一个人风雨飘摇着长大,他又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瘦的活像是河边的那杆芦苇。”
许是当娘的都有些恻隐之心,瞧见这孩子,她总觉得心痛。都说因果轮回,她很怕温律也会成为在岸边漂浮的野草。那双眼睛里是和温律如出一辙的执拗,或许这就是命运。
小小的马车棚里十分昏暗,他们每人都各怀心事,甚至没心情点一盏灯来照明,温母眼中的光也一点点暗淡下去,乌黑的看不到一点儿光彩,她良久才叹了口气:“他兴许也有别的苦衷吧。”
马车外,秋风萧瑟,有些早枯的叶子被风“呜呜”一吹,落了满地。这一句“苦衷”出口,温父目眦欲裂,下意识就来上了一句:“他有何苦衷!”可那场火太大了,尽管过去了二十年,一点余烬仍在心底,直到刚刚,外头的火光忽的略过眼底,他也下意识遍体生寒,哆哆嗦嗦的,生生止住了话头。
他们二人相对无言,就在晃动的马车上生生坐了一夜,听着吱呀作响的车声,胸腔里的一颗心也跟着剧烈跳动,只希望他们这驾快要散架的马车能救他们的儿子一命。
第二日,金山银山送了去,大把大把的银票也花了进去,说来可笑,这钱,还是天行观上次给的。
一直待到傍晚,才有为人引路的小黄门低眉顺眼地来了,二人堆满笑容,一步步走进偏殿,接着便齐齐跪倒在地,颤颤巍巍行了礼,两张衰老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皱纹挤在一起,看着十分不适。
“温家的么?”
天子威严,即使他的声音疲惫,但还是引得两人齐齐低下头去,忙不迭应是。一时之间,殿内气压低的可怕。
身穿龙袍的男人神色不明,只回了句:“朕记得,你二人并非京都人士。”
“是是,圣上心系草民,草民感激不尽!”
温父的头降的更低了些,恭恭敬敬的回复着,上首那人却有些厌烦了,只挥挥手,用略带了些病气的眉目一凛,本就不敢抬头的二人又都低下头去,可一想到温律,温父还是咬咬牙,终于开口。
“陛下…草民家中的幼子前段时日因着一场闹剧,惹了牢狱之灾……”
这话说的巧妙,说是“闹剧”,却又绝口不提闹剧之因,温父的一双眼睛悄悄望向了一旁吹着茶的王爷,他抿了口茶,看起来不急不缓,反倒朝皇位上的人一笑。
“还是皇兄这里的茶好喝。”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若是喜欢过会让人拿些给你。”
正说着,皇帝身旁的白衣女子却悄悄俯下身子,不知说了什么,他才终于展开笑颜。
“还是江爱卿所思巧妙,天行观到你手里,真是福气。”男人笑着端起茶盏,再不分给下面二人一个眼神,“自是不会亏待他,你二人请回吧。”
这话更是模棱两可,亏不亏待本就是个空话,温律能不能救,何时救,全然不提。
得不到一个肯定的态度,温父急了,猛地抬起头来。
“圣上圣明,只是……”
他正直勾勾盯着着了常服的王爷,可还没得等说完,那人便一个眼神睨过来,温父忽得起了鸡皮,硬生生止住了话头,又被小黄门请了出去。
那小黄门倒是恭敬,只是二人哪还有逛逛的想法,抓紧便道了别,在驿站唉声叹气起来。
“客官,凉拌鸡丝儿,您的菜上齐了。”
“多谢。”温父愁眉不展的举起筷子,又忍不住开口,“我们要不贿赂些那儿的官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谁能瞧得上我们呢,更何况,谁敢弹劾王爷,谁敢为了个商人之子把这事捅到明面上。”
温母倒是冷静,又倒了茶水。
“陛下说不会亏待律儿,我们起码有时间想办法,不用太担心那边,说不准事情真有转机。”
事到如今,也确实没了办法,二人一顿饭吃的安静,快马加鞭回了府。
另一边,陈古楠却不怎么好过,温律一走,再没人操心他的病,连日操劳,悲恸不已。一时间,蛊毒飞速反扑过来,快的叫人来不及反应。
陈古楠粗喘着气,努力维持住神智。
“古楠,现在怎么过得如此落魄呢。”那声音带着嘲讽。
蜈蚣印记游走着,移到了脖颈处,陈古楠再撑不住,浑身上下都被汗浸湿,痛了两日的身子再撑不住,终于重重砸到了地上。迷蒙间,身子一轻,像是脱离了地面,可惜,再瞧不真切。
再醒来时,陈古楠身上的痛意已经消散干净,抬眼间,黑色墙壁上遍布着错落的金色纹样,巨大的穹顶高而远,不知画了什么图案。整座宫殿都神秘繁复,就连自己身上都穿了黑金的礼服,颀长的裙摆层层叠叠落在地上,腰带用金线绣了不知什么上去,是他不曾见过的纹样,手心捏紧的座椅上尽是雕刻的蛊虫,却并不丑陋,爪牙交错间,显得诡异又神秘。
高高的台阶错落,一级一级,足有百阶,向下一看,才发现密密麻麻的傀儡抬头,眼眶里正散着幽蓝的、诡异的光。
好多…
陈古楠心里微惊,眼睛一瞪,下方的光又消失不见,他们低下头,臣服似地露出脖颈,巨大的愤怒感袭来,可偏偏身子绵软,不听使唤。
他们曾经…都是人。
鲜活的人。
可能有人行商,天南海北地闯,可能有人做工,一张脸被晒得黝黑发亮,可能有人读书,灰白的脸上还有一丝散不开的书卷气。
“古楠,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特意选在了今天,满意么?”
温和的声音传来,陈古楠莫名心口一紧,回首望去,果真是那黑袍人,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活像是和蔼的慈父。
“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封王拜相,从此之后,你就是南滁王。”
说话间,陈古楠的手被牵起,他被带着一阶一阶向下走去,穿过陌生的尸潮,推开那扇厚重的门,巨大的铜镜便矗立在眼前,梨花木、金丝楠、苏绣帕、官家窑,大大小小,都是顶顶好的东西。
陈古楠一时失语,待反应过来时,眼晴已经不自觉望向了那面镜子,脖颈下隐约透出淡淡的紫,扯开衣物,竟是一大片刺青似的东西,从肩膀蔓延到脖颈,轻触时,还有令人心烦的虫鸣。
“我还算人吗?”他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句。
手下的触感温热,耳中虫声嗡鸣,陈古楠还来不及去细想这个问题,便又被拽着离去。
推门之时,终于重见天日,郁郁葱葱的林木青的发黑,远山几乎要蔓延到云层之中,山中的雾气缭绕,偶有鸟鸣,清脆得不成样子,再远处,青紫色的瘴气蔓延,再看不清别的什么了,天空阴沉,不见飞鸟,陈古楠被拉着走了几步,视野豁然开朗,群山之中,竟是大大小小的悬崖,刀刻一般,一座一座,鬼斧神工,尽数被笼在雾气里,还不待他再看,忽得,云层中一声闷雷响起,叫他平白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南滁的“失落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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