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赶到京兆府的时,天已大亮。
那京兆府外的长街早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更有甚者,支起了茶摊,提供瓜果点心。
生意最好的那家,还请了位说书先生,叫小二跑去堂前听最新消息,马上送出来让说书人讲给大伙儿消遣。
“且说范小姐的眼泪都浸湿了面纱,裴状元郎还一言不发,沉默着。怕不是心中有愧……”
谢昀刀一挥,只听得嗖嗖两声,直插入那说书先生面前的木桌,稳稳定在刚送出来的信纸上。那人一惊,胡子直哆嗦,下半句话戛然而止。
“敢当街议论朝廷命官,你们有几个脑袋?”谢昀眯起眼,冷声道。
他一身鲜红飞鱼服,天光洒在他胸口那只绣得栩栩如生的金蟒上,越发衬得他俊美无双,只可惜是个冷脸阎王。
这一下子人声鼎沸的长街顷刻安份下来。
摆摊的掌柜急急地跑出来,一把拽过吓得腿软的说书人跪下,其他民众早作鸟兽散去。
“大……大人……小的该死!求大人高抬贵手……小的再也不敢了!……”
谢昀嗤笑了一声,跳过来将刀拔了,又选了张桌子坐下。他细细地擦着绣春刀,侧了侧脸,慢悠悠地问:“说说,现在那公堂是个什么情况。说得好,本小爷就饶了你。”
说书的还哆嗦着,被掌柜一巴掌拍上脑门,才惊醒过来。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才开庭不过一盏茶,陆大人命人陈述了案情,押来了嫌犯。适才范小姐刚讲完她的证词,哭得撕心裂肺,但就是不肯信是裴大人杀了她父亲……”
谢昀收刀入鞘,才抬头看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裴大人在堂上?”
“……这是自然。”
“行了。”谢长风站起来理了理飞鱼袍。“你们滚吧。”言毕,他极快地闪入人潮中。
……
“裴淮安,你房中为何藏有牵机毒?那印信,又是怎么回事?”
谢昀一脚跨过公堂大门的时候,陆大人正把那块惊堂木拍得掷地有声。他不屑地挑挑眉毛,觉得陆时昭也就这时候威风了。
目光回转,几乎是一瞬,他终于看到裴淮安了。
三十三天。谢昀想,真久啊。
说起来从前案子一忙,十天半月不见彼此,都是常态。其间也不通书信,可谢昀就是知道,裴淮安会出其不意地,携酒而来,在靖远侯府的小院子里,与他对月畅饮。
不知为何,这次,谢昀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从前在凉州卫长大,张校尉只教他,战士浴血,要全副武装,不可留有软肋。边关风沙粗粝,他吞咽血泪,麻木地长成一把最锋利的刀。
年少的谢昀觉得很苦,可他面前没有其他路。
直至十二岁那年,当今世上最尊贵的人来接他,还温柔地与他说,他有父母,有显赫家世。少年懵懂地从教头背后探出脑袋,恍然如梦。
先前那些独独针对他的严苛训骂,终有了缘故。
回金陵后,他越发觉得自己是小舅舅手里最好用最听话的那把刀。隆恩压下来,他冷眼瞧着,国子监内的世家子弟看不起他,却不得不敬畏他的模样,第一次觉得,权势荒唐,令人智昏。
只是夜里回到偌大的靖远侯府,唯有孤灯长明。他初来时没心没肺,大咧咧地搬进主殿,却从不踏入祠堂,敬奉父母。
少年伴君十余载,牢牢记得张教头临行前掏心窝子的话“天家无亲情,好自为之。”除了这次为裴淮安越了界,这十年来他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一把好刀。
谢长风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大抵是长安道上初遇裴淮安的第一眼,就觉得像极了那个初到金陵被人欺凌的自己吧。
又或是被那日欲燃的榴花迷了眼,入了魔。王府孤单夜色里的月亮,愿有人同赏,再别无他求。
谢长风定定地,看着堂前虽跪着,但背脊仍笔直的裴淮安。——还好,还来得及。这一瞬电光火石,他心念流转,甚至想上去劫了裴大人就跑。
“我不知。”裴淮安冷静地,淡然地开口。夹杂着范小姐断断续续的抽泣,气氛非常诡异。
“臣那天因商州知州的人选,与老师意见不合,难免相争。老师不知怎的,生了很大的气,摔了茶杯。臣不免顶撞几句,老师就让臣出去了。这点亦欢可为臣作证。”
“后来亦欢见臣心绪低落,便邀臣去城南赏花。走到百草街,亦欢被范管家唤回去,说是出事了。臣当时就回大理寺了,楚云南大人知道,他那日恰好问臣取卷宗。”
谢昀听他流利地,完美地自证清白,有一瞬愣神。办案多年,他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可想不明白疏漏在哪。留给他的是裴淮安冷峻的侧脸,惨白如纸。
谢长风索性抛了这些疑惑。管他呢,他只要裴大人平安。他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眼前人——新换的囚服掩盖了酷刑之下的伤,因着上堂应被允了好好梳头,发髻上的污渍没有了,又成了那副清俊如雪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范大人私联反贼原晋王苏郁,再将印信和毒药放入你房间,然后自杀污你清白。是也不是?”
陆时昭皱着眉,语气威严。
“臣不知。但老师近来许多次举荐的人,都有问题。”裴淮安一语中的,话里藏刀。
“堂堂首辅,为何以死污你?”陆时昭冷笑着问。
“臣真的不知。”
裴淮安此刻仰起脸来,目光沉沉,溢满陆时昭看不明白的笃定。
“那你前十日,为何隐瞒范小姐最后进去这件事。因为私情吗?”
裴淮安听闻一愣,转头看了眼范小姐,余光才发现公堂角落里那抹红色的影子。心头微微一颤。
他收敛情绪,冷静开口。
“说了让她承受陆大人的酷刑吗?本就与她无关。”
陆时昭无言。这荒唐的托词让他怒极,想再逼问,却被一旁的主薄拼命用眼色拦下。
陆大人只得捏紧了手上的惊堂木,终究只是沉声说道:“此案已清晰明了,证人先带下去,待本官核对无错漏,呈交圣上,再由发落!”
随即狠敲一下,似咬着牙说:“退堂!”
也倒是当了一回判葫芦案的糊涂官。
裴淮安被差役押送着带下去,经过谢长风的时候,他完美的冷若冰霜的表情终有了一丝松动。谢昀一直看着他,他又怎么不知道呢。
“我平安。谢大人也要保重。”
三十三天,死生未卜,终得相见。
谢昀朝思暮想的人,不惜堵上前程功名也要求一个恩典的人,八年里陪他在靖远侯府看了无数次月亮的人,立于欲燃的石榴花下,侧首为他分析案情的人,终于平安地,走出了牢狱。
他这次可以说了,“希望你好好的。”
谢长风看到裴淮安轻微地点了点头。久雨初霁的金陵毫不吝啬地施舍阳光,白日照春空,裴大人半张脸陷落入明媚里,眉眼被光亲吻。
谢长风竟又一次看出了裴大人眼里的不舍。
谢长风偏了偏脑袋,冷哼了一声。只想着,下次他来赏月亮,必须拎畅音阁最贵的“冷苏酿”赔罪!不然就拿刀赶他出去!又或者,拿块玉赔他也可以!
那许多的疑惑,谢长风通通不想管了。
其实答案昭然若接。草草结束这桩本应死很多人的案子,若不是宫里那位的意思,怕是没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也难怪陆侍郎会病急乱投医,把信送到他这里了。摆明了就是想从他这儿,撕开一道口子。百草街的局怕是做给他看的,哪能那么恰好,就有人可疑地烧了东西逃窜呢。
但是吧,陆时昭大人费尽心思想交给他的秘密,他一点儿不稀罕。谢长风在皇帝手下谋生,又有如此复杂的来历,早暗淡了那颗为求真理,虽九死而未悔的心。
那日裴大人问,若信仰沾染血污该当如何。他有一个完美的,残忍的答案。
“我没有信仰。我只信自己。”
是他在凉州卫粗糙的风沙里,无数次跌落在演兵场的沙地,负重一圈圈奔跑,被很多人打趴下,又站起来赢了许多人,悟出的道理。
谢长风想,他终究还是让他那素未谋面的父母失望了。他没有长成长枪烈马,正气凛然的少年将军,只成了一个无恶不作,靠家世上位的小人。
他如此清醒。
隐刀回来时,就看到他家大人一脸嘲讽的样子。正想和他说百草街的案子,谢昀却大摇大摆潇潇洒洒地走了。
“不必说了,本小爷不屑听。”
“可大人……那院里……”隐刀一下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犹豫豫的跟上。
隐刀话还没说完,谢昀就被陆大人的小厮拦下了。说是陆时昭备了好茶,邀他共赏。
“隐刀啊,你看,有人等不及了。”
谢昀一声冷笑,还是扭头,朝后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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