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多天，直到晋宁十年的雪快化完了，这桩荒唐的，范老丞相被爱徒毒杀的案子，才在京兆尹府的惊堂木下，升了堂。
初审那日，金陵忽如一夜春风来，枝头渐绿。
谢昀一身鲜红飞鱼袍，提刀踏入百草街的深巷。
他脚程极快，一路谨慎细致探查，生怕错漏细节，跟丢了有关裴淮安的最后一丝线索。
陆时昭昨日差人送信给他，说是范家小姐范亦欢看见刑具的一瞬间，脸色煞白，都没来得及给她上刑，这大小姐就哭哭啼啼全说了——她确实才是最后见范丞相的人。
那日她遥遥听见书房里裴大人和范相争吵，因担心裴淮安——信上这里括弧了一下，陆时昭贱兮兮写着：“裴大人一等一的风流啊！那般折磨都不肯供出范小姐！”——慌忙从厨房端了甜粥，想过去瞧瞧。
可她刚走到门边，裴淮安就沉默地出来了。关门的瞬间范小姐从门缝里瞥见她父亲从未出现的失态样子，心底疑惑更甚，可裴淮安还是清清冷冷的，见了她只行了个礼问了声好。
然后范小姐就敲门进去了。屋内翻了一盏茶，案头上凌乱散着笔墨公文，除此以外，再无异常。范如冰临窗立着，背对着她，望着院里新雪笼枝头的红梅，父亲那怅然若失的样子让她不敢多待。
范亦欢匆忙放了碗，说了几句话，见范老不睬她，只得恭敬地退出来。只是不曾想，那竟是诀别了。其后她就邀请裴淮安去城南庄子看冬日开得正盛的兰花。
轿子还没出城门，正走到两条巷子外的百草街，就被赵四派来的人寻了回去。她还犯嘀咕，偏挑这个时候败兴，赵管家最好是真的有要事相商。裴淮安那时未曾和她回府，只说是大理寺上值去了，于是他们于百草街分道。
陆时昭最后写道：“宫里旨意，这案子不能拖。谢大人聪慧，本官只能查到这里了。”
谢昀看完信，觉得莫名其妙地，他兀自沉默了半晌，只吩咐隐刀将信毁了。
第二日他本要去京兆府听审，路过贴着封条的范府时，谢大人忽地想起什么。
——也许，应该去那条巷子看看呢，陆时昭一贯和他不对付，这次突然献殷勤，详细告知案情，竟然还夸他聪慧。
——不对，有诈。
他眼光一暗，拔腿而去。鲜红的衣袍飞扬在早春的湿漉漉里，不远处的风里，有一声叹息。
谢长风在百草街——也就是裴淮安最后和范小姐分别的地方，一路摸查，直到这深巷尽头。
此时晨光熹微，早市刚开，陆续有人推车出来去赶集。谢长风一身华服还配着绣春刀，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大伙儿看见这抹鲜红的影子，皆是一惊，哆哆嗦嗦低头去拢衣襟，生怕触了这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的霉头。
谢长风极快地扫过形形色色的人群，只那么一瞬，就发现了些许异样。——最里头那家虚掩着的门似小心地开了一条缝，细细闻着，还有一丝血腥。
办案多年的经验让他警觉，手不自觉握紧刀柄。
隐刀此时也到了。谢长风朝那扇斑驳的木门偏了偏头，隐刀立即会意，敏捷翻身，潜伏到木门边。
“头儿，这里面不对劲。”年轻的侍卫低声说。
“破门！”谢长风眼光沉沉，一脚踹开木门。
那门摇摇欲坠，吱呀吱呀地抖擞开。
只见院内狼藉一片。无尸体，但本应好好放在主人房的物件，不知怎的全散在院里，好几处还有血迹残留。
谢昀利落地收了刀，神色狠厉。
“给我查！”
他越来越觉得，这桩范相被杀案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万千思绪涌入他的脑子，他就是找不到那个解开症结的线头。
谢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谢长风，世上案子数不胜数，我不知你心里的公义，但若律法无法证人清白，信仰也沾满鲜血，世人还可仰仗什么呢？”
他脑子里回响起裴淮安的声音。
那是数月前他们结了御史大夫卖官案后，一起于月下畅饮“冷香酿”。裴大人一饮而尽杯中酒，红晕攀附上清俊的脸，流露出平时极少见的情绪起伏。
谢昀那时就觉得奇怪，但想仔细探究时，这人又趴在酒桌上昏睡过去。
谢长风光顾着看月华洒在裴大人脸上的光，有一瞬愣神，不知怎的，也红了半张脸。最后谢小爷还是哼哼唧唧地扭脸，将“弱不禁风”的裴淮安背回了丞相府。
现下想来，裴淮安说的“信仰沾满鲜血”，“律法无法证人清白”，是不是窥见了这诡谲朝堂上，隐晦腌臜的秘密呢。
谢昀深吸一口气。
裴淮安你大爷的！连我也不说，亏本小爷还把你当……当挚友！终究是错付了！
他很生气。甚至想，大不了劫狱去算了，凉州十年历练的本事，总够得他俩出金陵，寻个山头隐姓埋名，了却残生吧！
“头儿，这是……”
隐刀一无所获，指着地上还有余温的炭盆皱眉。
作为谢大人近卫，隐刀自是查案的一把好手。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把这院子里里外外搜罗了一遍。
——确也没什么好搜的，一进的破屋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方寸可见的小院子，还拥挤地种了颗梨树。此刻光秃秃地横叉入天，更显得萧条无比。
那些矮凳茶几就混乱地散在石子路和梨树前的土堆上。隐刀觉得奇怪的炭盆也歪在那儿，适才摸了，依稀还有余热。
谢长风凑过去捡起余烬，指尖磋磨了一下，拿刀翻了翻，还剩些枯叶未燃尽。可这明明，不止枯叶烧过的样子。他斜了一眼炭盆四周的血迹——应该是有人在这烧东西的时候，被贼子袭击了，血才会四散成如此。
“去查这屋子主人，身份背景，邻里关系。”谢昀吩咐，直起身来。“带人封了这儿，一会儿让一队那几个滚过来再看一遍。”
隐刀领命，伸脑袋忍不住疑惑道：“头儿，您真的不去看庭审？我来的时候京兆府门前那路都堵了三条！大家都想看裴……”一阵眼风扫来，隐刀再不敢说话，夹起尾巴就逃出院子。
谢昀却并不着急离开。他又想起陆时昭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宫里有旨意，本官就查到这里了。”
他隐隐觉得不安。
难道——和皇帝舅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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