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警局接人的所谓家属,其实是伯尼的秘书。蓝珀刚刚把车泊在路边,便看到他们进去了,他就没下车。他把那副假模假样的没度数眼镜推上额头,一边揉着鼻梁上压出的两小块粉红色月牙印,一边听着电话里白谟玺的那一套说辞。
白谟玺就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说到自己也进了警察局,美国本地警察都好疏通,直接刷脸就能放行。可是区区小事竟然吸引了英国驻美大使前来交涉,好像白宫与白金汉宫中门对狙了,搞得整整一晚上都在平息这场外交风波。总算回到家,越想越气,一肚子气,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白宅今日车马盈门,身为少主的他也确实有几件十万火急的正经八百事情应该办,可还是一不小心看了一整天的冰球赛。终于在沙发上瞌睡了,就被你蓝珀一通电话闹醒兴师问罪,完完全全状况外,又被误会成奸细。
蓝珀说:“那封推荐信是你的杰作,现在他因为你的信闹了大事,所以你能毫无保留地给我讲讲相关情况吗?”
“宝贝,我怎么可能骗你?我说了不止一千遍了,我的确不知情。”白谟玺耐着性子,“我承认刚开始,我确实闪过让他回中国去的念头,但那只是一时的气话。”
一般到这会儿,白谟玺应该是笑笑,再说些甜蜜的话。可是他现在一方面觉得项廷作怪,项廷没来美国之前,他和蓝珀岁月静好,鸡犬桑麻。一方面更觉得蓝珀陌生,如此这般疑神疑鬼,居然成了推理高手。须知从前蓝珀至多只是一个偶尔春愁满怀的人。白谟玺喜欢他高雅自信,带得出手。白谟玺相中他父母双亡,可是一个人的联姻价值抵过一个豪门。
白谟玺忽然福至心灵:“等等,你怎么知道他被抓了?这小子还敢来烦你,还是你请私家侦探了?”
蓝珀轻描淡写:“你也没有派人在暗中关注我,对吧?”
白谟玺一时间语塞,只得让步:“我的律师等会去一趟,会妥善解决的,亲爱的,别放不下心了。”
“噢,不用那么麻烦了。”
知道消息的时候,蓝珀的律师也都还没睡醒。于是蓝珀亲自致电了警局,在尚不清楚具体案情的情况下,三言两语有效地将全责推给了警察。
“那,人接到了吗?”白谟玺继续演一下关心。
“我突然不想接了。”
“好吧,那今天你有什么安排?”
“现在去上班,顺道探探费曼的口风。”
白谟玺头皮上的筋开始跳了:“什么意思?和他哪门子关系?”
“他也参与了推荐信的大业呀。”
刚刚还觉得七年之痒,爱情淡掉了死掉了,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的白谟玺,一听到情敌的名字又冒出头来,激情山洪爆发:凭什么,他费曼是凭什么?在帮我未婚妻的妻弟写推荐信举足轻重的事情上跟我平分秋色?白谟玺的表情都快把他的脸撑坏了。
奈何蓝珀早就挂电话了。项廷从警察局出来,坐上伯尼的车,蓝珀驱车朝着反方向开走了,绕了一大圈才到华尔街。
风平浪静地坐了一天办公室,期间沙曼莎看透了他间歇性的踌躇满志,提醒了三次,晚上有一个重要的酒会,千万不能爽约。六点半下班,蓝珀准时逃逸——他宁愿去何崇玉家里蹭一顿饭。
然而蓝珀刚刚按下友人家的门铃,门就刷地拉开,房子里那位一向有礼有节的女主人抱着大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何崇玉错愕地坐回了餐桌前,空气中还弥漫着火药的余温。
看来,来得真不是时候,赶上夫妻吵架了。
在忠于上帝这件事上,何崇玉总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早上晚间,餐前餐后,必做祷告,两个双胞胎儿子的日常读物以《圣经》为主,出生后也全都在大教堂受过洗。他坚信孩童来自魔鬼的污水坑,只有受过了洗,才堪比打过了疫苗。
即使如此虔诚,孩子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生病了。大儿子的症状最为剧烈,他常常半夜里忽然瞳仁上翻露出眼白,四肢绞得像麻花,仿佛正在和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隐形飓风搏斗,持续时间有时一两小时,有时半天或全天。怪病犹如狂犬,四处撕咬着何家的每个人,两个长子悉数染病,何崇玉不得不忧心妻子眼下腹中的这一胎,也难逃此劫,撒旦必然开始真正地显形了。何崇玉请来一位神父,神父说只要像宰鸡一样,一刀下去,给孩子们放血,就能破除魔鬼的咒语。这时大儿子突然坐在地上嚷起来,他说梦见自己被猫抓挠虐待,俨然病得手舞足蹈,像有人用看不见的钢丝操纵木偶一样。妻子泪流满面,哭诉全是因为孩子们从小就读《新约》,才对邪灵附体的故事耳濡目染,丈夫的神学教育就像病毒浸淫了他们的童年,把他们都毁了。何崇玉安慰道,一会让蓝珀过来看看,说得神乎其技,似乎蓝珀是萨满巫医似的灵媒。于是就上演了刚才离家出走话剧般的那一幕。
何崇玉一脸悲伤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试图像忘掉噩梦一样忘掉刚才发生的事,假装一切从未发生,打起精神来招待客人。通常来说两个男人吃饭就很简单,蓝珀对无数食物过敏,吃烫的嘴会肿吃辣的头会疼,可以入口得很少,何崇玉却还是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面对满汉全席,何崇玉又不禁再次陷入忧郁。蓝珀看他眼神,魂走了有一会儿了。
蓝珀说:“可以开动了吗?还是我们开一箱牛奶之前还要问问妈妈?”
何崇玉才意识到自己这属于甩脸子的行为,实属东道做得不周到:“抱歉,你就当我今天有点疯狂吧。”
“可你的外表不像个疯子,说不定是这世界疯了。”蓝珀轻叹道,似乎说大声些会带来灾祸,“莫大荣幸!”
何崇玉苦笑:“有时候真羡慕你,你好像对于什么事都不会为难。”
“因为我并不接受牛顿眼中的宇宙,也不认同卢梭的自然宗教观,一直为了自己的世界而活的人为什么会感到为难呢?不过,最近感觉我的人生真是些许的一滩烂泥。”
一顿晚餐快变成比惨大会。何崇玉想让谈话的气氛明亮一点,忽说:“昨天那个过生日的孩子,怎么样了?我没有找到他,欠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啊——”蓝珀忍俊不禁,“听说进了警察局,拒绝认罪,一直坚持到断气为止。他这种坐集装箱来的未落档移民,全身挂满了海带和塑料垃圾,满身占便宜的细菌,大有不吃到天上掉下来馅饼绝不罢休的气势。在这个低端人口须自动消失的时代,真是活该被揍得七荤八素、不知拖到哪儿去了。”
“什么?为什么?”
何崇玉面露震惊。他家里餐厅摆的是那种做礼拜的长椅,窄如上帝的额头,天生有种苦行的意味,没有一定的信仰加上技巧,坐着都会冷不丁掉下来。好在何崇玉旋即想到,蓝珀此人如同捉摸不定的风,说话真真假假的,不可尽信。
“不为什么吧?因为我恨他。”蓝珀恶笑不断,头上的气场升起黑云一片似得,“如果我能够建言的话,一定恳求上帝,不要让那种什么规矩都不遵守、什么事物都不敬畏、彻底丧失人性、随随便便闯入别人家园的母子,再来到这个星球上。”
蓝珀连皮带骨地诋毁着,恨不得满清十大酷刑都给人家来一遍。何崇玉万分震撼,且不说蓝珀用词的问题,只论那对象只是一个适才成年的男孩子,蓝珀怎么可以对一个小辈如此深恨呢?造物不该如此狠心。
何崇玉搁下了手里的餐具,像是在为难该不该问蓝珀需不需要心理咨询之类的。思来想去,像母鸡关照小鸡一样:“你还好吗?”
蓝珀说:“没关系,我的头一点都不疼。就算疼,但又不至于疼到必须躺倒的地步,很可能无药可治,也足以让人抓狂,但又不至于引发真正的危机,除非某一天所有的并发症都搅和在一起。”
何崇玉天生一个操心的命,起身道:“我去给你找一点布洛芬。”
蓝珀却说:“不要去那个房间了吧,你家的另一位心肝宝贝不是正把自己锁在里面玩小飞机吗?”
妻子抱着大儿子跑了,二儿子还在家,但二儿子不出来。起初夫妻两以为二儿子是个智弱,因为三岁还不会讲话。后来竟被诊断为先天性抑郁症,大脑缺乏生成5-羟色氨的路径,故对外界刺激毫无兴趣,持续心境低落,医生警告成长的某一天很可能就触发自杀倾向。让人愈发坚信是一个魔鬼钻入了子宫后,在妻子体内漫游,释放了浓浓的邪气。
蓝珀伤口撒盐的行为,让何崇玉荒草萋萋地坐了回来。倒不是被打击得多惨不忍睹,是他发现自己不能自医,何况去医蓝珀了。很快,蓝珀拿起外套,抛下他径直走了,留下发愣的他。
工作电话响个不停,蓝珀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接起来任何一个,每个同事都像何崇玉,简直婆妈得要死,这帮人办事总是粘粘乎乎。回到家,他在发着低烧、食欲锐减、昏昏沉沉的状态下,一刻不停地打扫了三个小时。
水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吱吱”的尖叫声。这时门铃也响了。
猫眼里的少年前额有道尚未结痂的伤,鲜艳得令人吃惊,脖子上还有若干条,鞭伤。蓝珀含着一根烟正在压住心里事,猛地看清楚脸,像被照头泼了一桶辣椒水。
项廷公事公办的口吻:“你好,保洁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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