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廷一闯进来,姐夫就逃了,影儿都见不着。一开始还以为是拖把的余威犹在,蓝珀不敢逼视。过了会儿,卧室里晃悠出来一个白胖子。那是蓝珀紧急换了一套防护服,像个太空人,比较地科幻。
和衣服配套的还有防毒面罩,面罩还是单向透视玻璃。
导致在项廷的设想里,姐夫一定正在当着他的面狠狠上嘴脸,姐夫看到他的嫌弃眼神大概如同看到一只侵害橡树的毛虫,姐夫发现他瘸了时幸灾乐祸笑得死去活来。话说,这人到底为什么又藏着一张脸,他的脸很金贵吗?看一眼需要付费吗?白谟玺、费曼办年卡了吗?总不能是因为他像自己一样被揍得像猪头三,有损市容,自惭形秽吧?
却不见蓝珀甚至坐到了空调座机下面的沙发上。躲在阴影里吧,心不会那么发胀。蓝珀取出一支烟,敲一敲,又塞回烟盒里。不吸,现在最好不吸。
蓝珀果断站起来:“走吧,消消毒。”
浴室暖和得像温泉,水压大洗起来痛快。可项廷现在能沾水吗?
蓝珀取下花洒,像那一夜举枪一样指着他,预备进行洗车的一套动作的时候,项廷还背着双肩包。
项廷的衣服一件没脱,但是眼睛尤为直白大胆地盯住蓝珀,就好像即将□□的人是蓝珀一样。
“如你所见,我的家里一尘不染。”蓝珀面带微笑地看了又看,“而你呢,就是我从吸尘器的集尘盒里挖出来的一颗小小的脏球。”
项廷想把书包先放下来。蓝珀却说:“不要做多余的动作。”
意思好像是他也嫌书包脏,脏了瓷砖地面。可这东西明明是他托人送给项廷的。全真皮手工,又轻又护脊柱,摔倒了能减震洪水来了能当救生圈,一个书包六千八。项廷疏于关注何谓品质生活,只以为这是家政公司的上钟套装,人人都有。
项廷脱得干脆,一脱到底,只剩一条纯白的四角裤。他的身体笔直而有力,就像春天里勃发的小白杨,肌肉线条逐渐变得清晰,力与美的雕塑。然而,上面交错纵横的全是伤。蓝珀的面罩起了雾,目光透过朦胧的玻璃,扫过数不清的伤痕,那慢镜头简直恐怖。
蓝珀搁下水枪,表现出诚心诚意的惊奇:“天啊,真是壮观,这么多伤,是电影里的特效妆?还是你心目中的荣耀勋章?”
项廷却没有顺着姐夫铺的台阶往下走,说说一封推荐信如何一波三折,把委屈一股脑倾诉出来。
他咬紧牙根:“跟你没关系。”
僵了这个局,蓝珀笑着玩不生气:“哦,骨气可嘉,不过这就是你有求于人时的求人态度吗?”
起初蓝珀半开玩笑,让项廷变成写作男仆,读作一条哈巴狗的时候,这小孩死活不依,宁折不弯。怎么眨眼的功夫,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送上门来了呢?无事不登三宝殿,蓝珀当然猜到了。
蓝珀:“说说。姐夫知道你不容易,有困难你说话。”
项廷犹豫了片刻,说:“我师父的女儿病得不轻,得的是个大病。”
“大病?绝症?”
“嗯。”
蓝珀像听了什么丢人现眼的笑话:“绝症绝症,既然叫绝症,那意思就是……”
项廷猛地打断:“那也不能等死吧?不治真的就是慢性死亡了!”
“为了不慢性死亡,也可以加速死亡呀。你当然该给快要渴死的人一杯海水。”
如果心里的念头会有回声,这时浴室里一定响彻了项廷的怒吼:你还是人吗,啊?
蓝珀继续说着:“读过高中吗?自然选择,强者生存,天公地道。穷人的两大原罪在于:怕死,想活。人穷就别生孩子。你不会以为在如日中天的大美利坚,纽约还真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世界大同主义之城吧?”
项廷说:“钱都被你们这些人挣完了。现在只有你有这个钱。”
“这是何意呢?”蓝珀诧异得声音都有点变调了,艺术的成分很高,“姐夫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还是那钱上印着玉皇大帝么?吹牛也要摸个边边吹。”
蓝珀见死不救就算了,好奇心还很旺盛,问起老赵的来头,以及跟项廷的关系。项廷说我师父就是后厨里的师傅,人挺好的。蓝珀断言,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吧,你做到这个份上!坦白从宽。项廷不懂他究竟什么爪哇国的逻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需要多具体的原因?有什么好解释的?到了美国大家都算老乡,难道遇事就闪?
项廷再说下去,蓝珀也坚决不信的样子。
这人真怪!有点暴躁了,项廷脱口而出:“你有病了我也一样啊!”
蓝珀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条毛巾扔到了项廷头上,转身就要离开浴室了。
突然项廷惊呼:“真在你这!”
原来那不是什么毛巾,而是上次项廷从衣柜里掉出来的那块手帕,蓝珀洗干净了就晾在那。蓝珀听到声回头,项廷以为他反悔了要抢走,手忙脚乱两只手一起攥着手帕背到身后去,蒸汽早就把胸膛熏红了,军训似得,他赤条条地立正站好:“我要洗澡了,你快出去吧!”
蓝珀这会儿估计连眼睛都会笑。项廷看不见,以为他赖着不走,在这围观。项廷一脸不可伤及的男子汉自尊,情急之下,尊了他一声:“姐夫!”
蓝珀回到卧室,看了会书。几个钟头一晃就过去了,项廷还在浴室里待着。蓝珀贴了一片睡眠面膜正在调整面膜角度,关灯睡觉了,笃笃、笃笃,项廷敲门了。
里面流荡着一股仙境的幽香,只亮着一盏床头的小夜灯。光线微弱,本就十分抓瞎,蓝珀全脸还焊了一层惨白的水泥。项廷不至于被吓到,只是看姐夫的眼神很陌生,好像靠他说话才分辨出是他。
蓝珀贫血的中世纪贵族似得,半坐在床上:“有事吗?”
没说不给进,那项廷直接进了,而且关上门。要搞大动作。
项廷肃穆地走向床边,全身被拥在脂粉的香海里,虚心地说:“我今天在唐人街相中了一块玉,觉得特别适合你。”
项廷说完停了会,他意识到不论自己说什么,都感觉姐夫在听笑话(蓝珀大差不差也就是这样)。他掏出藏在心口的那枚戒指,捧给蓝珀,蓝珀不予理睬,项廷只能把戒指放到了他绣着银线的被面上。
蓝珀都不抬眸:“小东西。”
“东西是小,但东西好。”
“好的我太多了。”
蓝珀示意一下床头柜的抽屉,项廷拉开以后,简直百宝箱,都要溢出来,打开了就合不上了。项廷想请问呢,你是蜈蚣吗?你要戴这么多!
项廷忍住了:“你先看一眼吧。你看了再跟我说这个你也有,你有我转身就走。”
等了许久,才等到蓝珀的一眼。
那是一颗春彩翡翠的蛋面戒指,在几乎为零的打光下,玉石大放异彩,紫色极为明艳。这种货挑灯难寻。
蓝珀却说:“我是喜欢色货,但仅限绿色。”
记得蓝珀玩翡翠,因为第一见面时,项廷看到了他手上的帝王绿,那绿翁如春华。
项廷说:“黄翡绿翠紫为贵,紫气东来,大红大紫……你看啊,沾点紫都是好寓意,特别好。”
蓝珀看了看他的脸:“鼻青眼紫。”
“狗急跳墙的废话还是少说吧,我困了。”蓝珀皇后般端庄地躺下来,拢了拢被子,突然想起来,“你哪来钱买的?”
“之前攒的上学的钱。”
“那学呢?不上了?”蓝珀一只手支一下又坐起来了。
“淘来也没多少钱。美国人不玩这个,中国人里也没几个懂玉的。”
“一口报个准价。”
“四千多。”
“扯了半天跟没扯一样,我问你出价。”
项廷一个正经数字也没回复,跟他眼中现在女鬼似得姐夫对视了一会,终于笑了笑:“看老赵。”
指望用一个白血病小姑娘打动蓝珀?那真如同尘沙入海永远不会惊起半点水花。所以项廷一开始就没相信谁能零成本说服他掏钱,他是资本家不是慈善家。
倒了块玉就不一样了,项廷有底气:“留着吧,姐夫。你有人脉,转手就翻番,或者挂到国内的拍卖行,我还给你留了很大空间。”
蓝珀嘲弄:“胆子比小牛还大,你就这么肯定不会烂手里了,我要是不收呢?”
“你也识货,你凭什么不收?”
“因为你拽拽的。谁这么卖东西、谁这么对上帝呀?”蓝珀轻轻又轻轻地说,语气像那种孩子摔倒了哄孩子说是地板亲了我们小超人一下一样,紧接着立马恐吓,“哇!四千多打水漂了,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啊。”
项廷想说,做生意本来就是赌。可是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大客户,说不定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一心只想把买卖赶快促成,坐上一个彻底的实。于是他一声不吭,毫无预兆地握住了蓝珀的手腕。蓝珀猝不及防之间绝对挣了不止一下,因为项廷虽然不在乎甚至不屑去感受他那点儿反抗,可切切实实听到了银饰铮铮鸣响,不晓得自那露莹莹的睡袍之下哪处、抑或是哪几处传来的。香气也一瞬之间摇曳生姿。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项廷不容分说牢牢摁着他的手腕,在无名指上套了那枚戒指。
方方面面的强买强卖。项廷紧抓不放,说:“你戴上就是你的了!”
蓝珀给气笑了:“你要送我啊?”
他抬起手端住了项廷的下巴,作出有意无意的样子,用小半个手掌拍了拍项廷的左脸:“跟你姐结婚以后,我可是晚上逛窑子都不给钱呢。”
这下可碰到项廷的逆鳞了。但是项廷再三警告自己,眼下不宜把矛盾表面化,只能说:“……做生意起码守点规矩。”
“规矩?有钱就是国王,国王要规矩干什么?国王予取予夺!”蓝珀在右边脸上来了个漂亮的对称。
项廷忍辱负重,看着很稳,心里真的没数,只能赌他姐夫残存一点良心了。顶着一双巴掌印的他,觉得蓝珀善心未泯,因为蓝珀刚才很弱,连碰一下都带抖的。
“送你就送你!”
“哦,为什么呢?”
项廷学老北京的卖翡翠,到了这一步,应该是再说两句吉利话把老板捧开心了,哄着出门。项廷毕竟头一次当倒爷,还不上道,搜肠刮肚,是不是可以夸姐夫是老总富豪的手型,一看就特别有福?太俗了。
蓝珀这回真要睡觉了。正准备躺下,项廷再次抓住他的手,焦急地按着那枚翡翠,确认它还在它该在的位置上,白玉枝上绽着瑰紫的花中之王。此外,似乎实在词穷了。静默着,月下仿佛小王子凝视着睡美人的梦中画卷。项廷低了低头,月光宛如一串细腻温婉的亲吻在他的脖颈后降落。项廷的那个“因为”卡壳好久,才说了下去:“美玉配美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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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君闻兰麝不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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