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宝剑错镂交龙文

纽约有不少蜚声国际的语言学校,为留学生提供一个半年的学习项目,学费至少也要五千美元,还不知道可否分期付款。项廷坐在床上盘算着,他换了一千美元随身携带,加上蓝珀借他的三百,加起来一千三。即便不扣除日常支出,这半年只进不出,剩下的三千七上哪里找去?要不去中国银行,请国内电汇过来?

但这样一来,一则姐姐会发现姐夫刻薄他,夫妻间不好做人,孕妇生气更动了胎气;二则顽固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出国前夸下海口,这才两天就要求人救济了么?那还不如让他缩回娘胎里去呢。

两难,项廷越想越是不忿,真的恨不得到哪里找个人来杀一杀!如果几条街之外的那个联合国现在表决要不要把地球炸掉,自己会投赞成票呢还是反对票?咬紧了牙,意志坚强,发下宏愿。拧开门把手从地下室出去的时候,他手里像虚执了一把刀,向前捅几下,杀——蓝珀——杀杀杀!吐出的白气还在嘴边上就被北风刮跑了。

出门在外靠同乡。所以项廷在风里雪里走了一中午,几条街都走遍了,比手画脚问了十来个路人,总算寻到了唐人街。

肮脏不堪的街道,红字烫金的牌楼,中餐馆一家挨一家,目不暇接。中国人还是美国人,穷也好富也罢,在纽约绝不会不知道唐人街的。劳工在台阶上虾着身子甩扑克,吸烈烟,小孩子在坑坑洼洼的麻袋上撒尿,和袋里不知何物发生化学反应。项廷惊诧这里的肮脏,可是肮脏中又散发着生气。小山般堆起的新鲜瓜果以及各式各样的海鲜,书摊上尽是些乌七八糟的港台**女人照的刊物。上海人叫卖排骨年糕、洋葱拌面种种风味小吃,零下的气温中人们排着一条条长龙等候着小报亭出售乐/透彩票。

项廷一时间竟有了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家乡的错觉。

然而,当他推开一家家餐馆的门,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有打工的位置吗?”常常是把看门的侍应生吓了一跳。还没等到他自我介绍到一半,那些老板抬眼打量他时的心理,恐怕就和打量敲门讨钱的叫花子也差不多。

有一家店倒是点头哈腰,服务生戴着雪白耀眼的手套,躬身指着红木雕花座位,一副给项廷匆忙带位的样子。项廷回头一看,原来这是因为他后面跟了一个洋大人,自己借了他的光,狐假虎威了。项廷解释说自己不是吃饭,是来找工。老板刚才堆起的笑容一下子变成了不屑,真比好莱坞的任何一个角都会演。片刻老板挥一下大手,用胸腔重重地甩出一个声音:“没有工!没有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被扫地出门之后,项廷踩了很深的雪走到广场去,那儿有几张椅子。他把椅子上的雪拂掉就坐了,随便咽了几口路上带来的没有吃完的饼干,耐下性子观察一番。这里的中国人似乎都呆板,人与人之间根本不讲话,也许是美国社会的感情淡薄症和极度自我中心传到了每一个角落。项廷把手套脱下来夹在腋下,把手塞到羽绒衣里去。突然碰到了口袋里的一个小东西,一种特异的凉意传到心里。

那是蓝珀昨天给他一颗水果硬糖,蓝莓味。可能是洋味十足的缘故,掖在衣服里都足足香了他一个晚上。项廷用食指反复摸着那颗糖的外包装,平滑、光润、冰冷,圆圆的一颗,居然跟某个人一样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洋精致,令人无比生厌,尤其是那件地厘蛇果一样的红衣。

项廷忽然天马行空,这粒糖就是控制着全球核装置的总按钮,引爆器就在他脑袋里,只要这么轻轻一按,蘑菇云顷刻升起。不仅是蓝珀完蛋了,全人类也真的没什么希望,干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样大家都干净、公平了,快快爆炸吧!

揉搓折磨着这颗蓝莓糖,项廷在锲而不舍地碰了一整天的灰的情况下,精神上却实现胜利。

晚上七点钟,他推开了“煲煲好”的朱红漆门。

戴黑领结的广东领班听说他应聘,把他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阵。看到这是个器宇轩昂的小伙,品貌十分不凡,但似乎走到哪儿都该很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这样的人不是池中物,活干不干得麻利另说,主要呆不久,他们想要稳定的长工。且看举止,他刚来美国,不好调教,尤其是从北京来的爷。领班于是拒绝了,让项廷请便。

项廷仍道了声谢,准备出门时,一阵尖锐的高跟鞋声,老板娘从后院出来了,而且带着三五个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往外热情地招呼。有个姑娘忍不住偷偷看项廷,一个看了便全都看过来,一排向日葵似得跟着小太阳转。

“妖妖娆娆的给谁看呢?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爱笑一会留着出去卖啊!”老板娘回头严声说道,吊梢一双凤眼指挥着领班,“这俩破瓶子还留着干嘛?缺个口儿还放这里吓人,扔了扔了,留着它们多晦气!”

柜台上有一对瓷花瓶,那是领班马路上捡来的。看着花样富贵吉祥,龙形栩栩如生,仿佛腾云驾雾,就洗干净了摆出来充门面。

领班刚要取走,却听项廷说:“等一下。”

老板娘着急接客,左右逢源地应酬,没空管,女孩子们则是个个伸着秀颈瞅他。

项廷走过去拿起花瓶仔细端详,敲敲,一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上好的瓷土和青花料,这花瓶是明代藩王墓葬出土的,崇祯八年烧制,这么丢了也太可惜了!”

“臭小子,你挡着我做生意嘀嘀咕咕什么呢?”老板娘转过脸来,“再给我说一遍,大声点儿让我听听。”

项廷解释:“我爸是个瓷器迷,我从小就跟着他学。听他讲,那会儿解放军一进城,哪个空房子好就住哪儿,各大部队都为这个打上架了。我们家就占了个大宅子,原主人是国民党的一个大头目,跑台湾去了,他家里那些古董啊什么的都落在客厅里了。后来那房子就分给我们住了,里面的家具都归我们。搬家那会儿,我爸就带走了一对明朝的花瓶,跟这个一模一样,我肯定没看走眼。”

老板娘一脸狐疑,但是扬扬手让领班把花瓶小心地捧下来,端走。然后她叉起了腰道:“听你这一说,你祖上是不是坐过将军府啊?年纪轻轻口气不小,穿着长衫瞎体面!你书读到哪了,今年开学才上几年级?”

项廷实话实说:“书没怎么读,几年下来都去当兵了。”

“就你这奶里奶气的,还想当兵?”老板娘爽利地大笑几声,“行行行!有模有样儿穿上那将官的军装,打扮打扮就跟摇头晃脑的金丝雀,光鲜得很!正好领着仪仗队去,那才真显咱解放军的气派呢!外国元首一看你,直接想象咱几百万解放军都是这么个风采,上不上得了战场那是后话,至少得是一支亮亮堂堂的队伍,敌人们都舍不得下手。哎!你们几个,先别起哄了,我这话儿有理吧?”

项廷哪里受过这等奚落羞辱,尤其是这方面的,简直传出去要为天下笑了。家里没垮前,老爷子天天仇视这个敌对那个,项家大院里一条狗的权限都高得吓死平头百姓。但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卫兵二话不说推开门就是一喷子击毙。中国历史的洪流不自古就是被个人的一己私欲推动的吗?

项廷一触即发。可是一闭眼就想到姐姐的脸。不由得重大反思,为什么人在屋檐下还这么容易动气呢?主要是这个国出得太容易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就这么来了,谈何珍惜。要是跟姐姐一样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豁出了半条命成了一部伤心史,恐怕就不会这样轻率了。他到这里才第二天,又要打了架进局子,再要那个姐夫的奸夫带着肤浅的友好和深刻的鄙夷来赎他吗?就这么败家精,心甘吗?姐姐知道了会心甘吗?于是,再有气都自己吞了。

项廷说:“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反正这花瓶我得定了,你说个价吧。”

“哟,你还挺有收藏癖的呢?”

“我说了,我爸喜欢。”

国内还在实行票证政策,不少中国人把带回去冰箱彩电的大件当作衣锦还乡的标志。项廷在这块的追求是搬台钢琴,因为项青云为了补贴家用,卖掉了从小陪她到大的珠江牌钢琴。项父脑梗偏瘫,每天只能下床最多走5米,哪怕智力回退到小孩了,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宽宽心开开怀吧?

“别想了,这宝贝我可不卖,老娘我是那种不开眼的人吗?绝对的非卖品!”老板娘一下一下点着他的鼻子说,“不过呢,要真想要,咱们可以从你的工资里慢慢扣,怎么样?干过吗?”

“干过。”

“干过什么?”

“什么都行。”

“得会点英语!”

“英语、广东话、上海话、闽南话,我全都会。”其实项廷只会说北京话。

“我们缺一个bus boy,每天早上八点报道晚上十一点下工,开门前洗地板清炉头,打烊后擦窗户扫厕所,每个小时两块五。试工前七天,一个子儿甭想。你要能干,现在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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