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进清冷的小巷，薄雾渐渐散去，一辆马车自巷口缓缓驶来。
车内，一名妇人面带忧色地望向坐在旁边的小姐：“这次去季王府，可不比平时在家，小姐千万记得谨言慎行，莫要太随意。”
“知道了，胡妈。”苏瑶懒懒地应了一声，转头掀开帘子向外望了一眼，几根树枝从砖红围墙内探出，一缕清风越过枝头吹到马车的窗前。
凉意扑面而来，与乡下的晨风并无不同。
“小姐……”
胡妈还要再说。
苏瑶放下帘子，回头冲她宽慰地笑笑，胡妈只好把涌到嘴边的担心强行咽了下去。
多说无用，能不能度过这一劫，全靠苏瑶的造化了。
苏瑶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担心。
她不害怕，也不紧张，鬼门关她老早就去过了，不怕再多这一回。
据胡妈说，苏瑶母亲早产，不久就去世了，留下苏瑶这个身骨极弱的小不点。
父亲无暇照顾她，便找了胡妈给她当奶娘。胡妈命苦，丈夫孩子都在一场天灾中没了，胡妈流落在外，幸被苏瑶父亲收留，从此便一心扑在苏瑶身上，几乎把苏瑶当成了亲生的孩儿。
十几年来，苏瑶都是跟胡妈过。父亲苏寅经常不在家，苏瑶只知道，父亲给季王府干活，有时六七日回来一次，有时三五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行色匆匆，却从来也不忘给苏瑶带点小零嘴或者小玩具当礼物。
按理说，季王府家大业大权势滔天，苏寅给季王府做事，薪俸一定不少，可他偏偏把苏瑶安置在一处偏远僻静的乡下。
胡妈总说，乡下养人，苏瑶打小身子骨弱，生下来没多久就高烧不退，差点把人都烧没了。苏寅那几天正好办完事了回来，见此情景，在家愁了三天两夜没睡觉，好在苏瑶终是挺过来了，只是烧退以后，她的眼瞳便带了淡淡的灰蓝色，乍一眼看不出来，细看又特别明显。
打这以后，苏寅就把女儿送到了乡下。
也许真像胡妈说的那样，乡下养人，苏瑶从此再没害过什么大病，就连那回村里发瘟疫，疫情凶猛，全村死了一半人，苏瑶也没有沾染半分。
反倒是乡下地方广阔，苏瑶跟着村里的野孩子成天漫山遍野瞎跑，虽然肤色晒黑了不少，但身子骨却越来越健朗，完全没有了小时候病殃殃的样子。
过去，胡妈觉得这是好事，可现在坐在马车里，看着苏瑶大大咧咧斜靠在椅背上的坐相，又觉得这完全不是好事。
季王府不比乡下，这里没有乡下的旷野，却有数不清的规矩。传言都说，季王府的小世子身患隐疾，性情乖张，虽鲜少在外露面，不好伺候的名声却广为传扬。
更何况，苏瑶这次是过去当人质，并不是季王府盛情相邀的上宾，受冷落是少不了的，若是她能拘谨着点，最后少吃点苦就算是烧高香了。
想到这里，胡妈叹了口气，脸上的愁容又加重了一分。
苏瑶伸出一只手，安慰地盖在胡妈紧绷的手背上。
“季王府拿我为质，不过是为了逼迫爹爹尽快完成任务，只要爹爹顺利归来，我就能重新回到乡下的家，到时候什么都没有变化，我还是原来的苏瑶，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胡妈你就放心吧。”
“可是……”胡妈欲言又止，顿了顿，终是放弃了。
苏瑶经事太少，还看不出父亲这次的任务跟以前不一样。
以往苏寅回家都是带着笑，唯独这一次，他的脸上仿佛绷了一层硬壳，连说话都僵硬了。
这回，季王府交代的任务很简单，找到结魂散。
结魂散本是江南俞家的祖传灵药，传说可治世间百病，可镇万千凶邪，世间因恶疾不愈或凶兆频发而前往求救的人一年四季都络绎不绝，江南俞家也由此声名大盛，族中势力也隐隐有了加速外扩的征兆。
正当人们以为，一个新兴势力即将崛起的时候，俞家却突然遭遇变故，几乎一夜之间，鲜血铺满了俞家的院房，全族老少一百多口人全都殒命，而世人瞩目的结魂散也在这场变故中不知去向。
十多年过去，俞家的往事已经被时间掩埋，人们不再提起这件事，稍微年轻一些的人，甚至已不知道结魂散的存在。
只在一些年长者的回忆中，偶尔会不经意想起一个不起眼的传言——俞家一夜被灭，六百多口人都能在族谱上对上号，却唯独少了一个孩子，凝固的鲜血留下了孩子的脚印，孩子的尸首却像被风吹散了一般，再也寻不见了。
没人知道凶手是谁，所有的疑问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黯淡。直到最近，坊间突然兴起流言——结魂散重新现世了。
流言很短，没有任何更具体的信息，但对有心之人来说，这短短八个字却足以有爆炸般的效果。
当初的俞家偏安江南，仅凭一个结魂散就迅速发展壮大，如今结魂散重新现世，得之者必然也能够重演俞家的崛起故事。
前日，季王府已派出最精干的手下去追寻结魂散的下落，而负责此事的首领，正是苏瑶的父亲苏寅。
接到任务后，苏寅回了一趟乡下。
“阿瑶。”苏寅轻唤一声。
“爹！”苏瑶眼睛一亮，放下手里正在拨弄柴火的棍子，三两步跳到父亲面前。
她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迎接父亲的神态却和儿时别无二致，只是，小时候个头矮，她得仰着脸看父亲，灰蓝的眼瞳在进门的光照下晶亮晶亮。现在她都快到父亲的肩膀了，只需稍稍抬眼，就能把父亲的面容看得真真切切。
头一次，她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到熟悉的笑，也没有在父亲手里看到任何小礼物。
父亲的眉头微皱着，看向她的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
“爹，出什么事了？”苏瑶问。
“……没什么。”苏寅拍了拍苏瑶的头，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胡妈陪你去季王府。”
苏瑶：“去那干什么？”
苏寅叹一口气：“结魂散现世，我奉命去跑一趟，王府里不放心，必须让你去府中等消息。”
苏瑶明白了，季王府担心父亲拿到结魂散以后会起二心，所以要求先把家人送到府中为质。苏瑶是父亲唯一的亲人，这趟出行自然是免不掉的了。
苏寅：“季王府并非平安福地，我本不愿你过去，但是……”
“爹，不用担心。”苏瑶懂事地打断父亲，“我去就是，之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这次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等爹爹罢，爹爹出任务从未失手，料想这次也一样，等爹爹寻得结魂散归来，我再回到乡野里便好。”
苏瑶冲爹爹笑了笑，苏寅终于勉强点点头，算是给了个回应。
苏瑶收拾东西去了，苏寅又把胡妈叫出去谈了一个多时辰。苏瑶也没在意，左右不过是出门在外，需得谨言慎行之类的注意事项。
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胡妈把苏瑶叫醒。
苏瑶睁眼一看，发现爹爹还坐在床边，像是一夜没睡，眼里布满血丝。
“该起行了。”苏寅拿起行李，一直把苏瑶送到门外。
胡妈雇好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苏瑶坐进车里，车子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苏瑶掀起窗边的车帘，最后看了爹爹一眼。
苏寅还站在门口向她挥手，快要看不见人的时候，苏寅才停下动作，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一刻，苏瑶的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酸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第一次感受到爹爹老了，尽管离开时的背影依然笔挺，但就是少了点什么，苏瑶说不上来，总之，她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就是那点少了的东西，会让惯常的结果变得不一样。
她放下帘子，用力摇了摇头。
瞎想什么呢，爹爹会完成任务的，就跟以前一样。
马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行驶了很久，苏瑶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当清晨的阳光驱走黑暗的时候，马车也正好驶进一条被两道砖红围墙夹成的巷子里。
围墙内就是季王府，走到悠长巷子的尽头，也就到了季王府门前的大道上。
这本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早起的人该买菜的买菜，该做事的做事，精力旺盛的孩童早该在大街上你追我赶地奔跑。
苏瑶印象中的早上就应该是这样。
可季王府门前的大道上却冷清得要命，除了有几个杂役在清扫路边的落叶，再也见不到别的人。
好像所有那些活着的人都在有意避开这个地方。
好像王府的威仪带来的不是安宁祥和，而是令人避之不及的恐惧。
苏瑶的马车终于在季王府的大门前停下。
胡妈陪苏瑶下车，墨黑色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就像一张黑暗的大口。
背后窜起阵阵凉意，苏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进门的时候，她忽然有种感觉，眼前的季王府，也许她进去以后就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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