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寻还有些不甘心，正要再说些什么，下一秒就被一旁的彭泽捞走，不知去了哪里。
孟鸷和未琛明陷入安静，前者瞄了后者一眼，“……未琛明？”
“嗯？”未琛明没抬头，眼睫下垂，神情不明。
孟鸷要了份牛筋小面，未琛明则是牛肉饭。
肉香混合着从餐厅后厨飘来的烟火气，一并入了堂食人的胃，弹牙筋道，香滑入口。很难得在一个印刷厂里会设立专门的餐厅，更别提可以吃到这么好的伙食。孟鸷终于知道为什么工人们挤破头也要进入溪河，在这里无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也都心甘情愿。
孟鸷想到了建中长坊，溪河和建中走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他知道而今大多数厂子和建中一样，许多甚至还赶不上建中长坊。
“都晏哥回信了吗？建中长坊怎么样了？”
未琛明沉默片刻，然后叹了口气，“无人伤亡，但分厂被喊停了。”
“里面女工后来都去哪儿了？”
“被调走了，去别的分厂了。”
在刚刚梅寻和彭泽坐过的位置，这时又坐过来几个人，看样子都是认识的。
只见一个寸头男从裤兜里拿出几张照片，铺开在桌面上，展示给其他人。
“这是什么？从前没见过呢？”
“大头贴啊，就在咱们厂对面照相馆，他们新开的机器。昨天给我女儿拍满月照，我看到了这个。”
孟鸷瞄了一眼。照片里的寸头男特地换了身红色花衬衫，下面穿的是牛仔裤，他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脸上带着□□镜，身边捧了个收音机。照片边缘镶着夸张的向日葵和红玫瑰，旁边时不时藏着镂空爱心。
“喔——第一次见这种照片哎，这么浮夸？”
“好看的呀！等回去我也让我女儿去看看！”
寸头听了洋洋得意，“跟你们讲，这东西绝对要热起来的！我当时看好些年轻人在排队，说不定十几年后就风靡全国咯！”
“你想不想去拍？”未琛明悄声侧头问。
“啊？你喜欢这种照片？”孟鸷愣住了。
“喜欢，你和我一起拍。”未琛明点头。
孟鸷实在想象不到未琛明喜欢这类照片，夸张的装饰，张扬的图画，这种看上去明显是小孩子喜欢的类型。
“不要。”孟鸷直接拒绝。他觉得这种照片全无技术，全靠堆砌。
未琛明也并非真的喜欢这种刚露出眉目的非主流大头贴，他不过是想借机找孟鸷拍个照而已。见对方直接拒绝，他脸上一僵，心中一凉，眼底顿时爬上难以压制的忧伤，这几日的积攒的烦躁也愈来愈烈，他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击垮。
“哎呀，”孟鸷主动凑了上去，他的脸庞在未琛明眼前逐渐放大清晰，后者甚至能看到前者眼底漫不经心的诱惑，“我们不拍这个，我们拍别的。”
趁中午休息的时间，二人来到寸头男说的照相馆。这会儿阳光毒辣，馆里没什么人，老板坐在前台啃西瓜。
未琛明敲了敲前台的玻璃桌，“阿叔，现在的西瓜要贵了吧？”
老板戴上眼镜仔细端详来人，“两个靓仔来拍照哪。想拍咩？”
“啊，我们先看一看咯。”未琛明打量周围，“照相馆开咗几耐？”
“开咗好些年咯，从建国就开始咯，家里传下来的。”老板擦了擦手，指着楼上道，“机器都在楼上咯，你们来拍大头贴？”
“普通的照片啦，自己留着纪念。”
“楼上好些场景的咯，上去睇吓吖。”
“好，我们上去看。”未琛明转头冲孟鸷眨眼睛。
纯正的粤语让孟鸷有些头晕，但根据未琛明的回话，他半听半猜大致听懂了二人在说些什么。
“啊，隔间度放有件衫，可以换衣嘅。”老板领着二人上楼，“两位咩关系呢？”
“朋友咯。”
孟鸷以为未琛明还会说“兄弟”之类的名词，但这次对方却说了“朋友”。未琛明一改往常，倒让孟鸷有些不适应。
“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孟鸷回过神去看，那看上去像是一个缝纫店的场景。两个一人高的人台模型立在左侧，右侧摆放了一个实木柜子，上面放着两瓶新插的鲜花，中间则放着一个深棕色软皮沙发。审视别的场景，其实看上去都大同小异，只是这个多了两个人台模型，孟鸷看后在心里偷笑。
“好啊，那你来为我挑衣服。”
走进隔间，未琛明一眼就看中了一件黑色皮衣，又拿了间淡紫色的衬衫，下装是深蓝色的牛仔，裤脚处还缝了只机械蝴蝶。
“给我穿这个？这么时尚？”孟鸷接过衣服，在皮衣上停留很久，“我可从没穿过这种皮衣。”
“适合你的气质。”未琛明直白地说，“下颌线清晰，不笑的时候有点痞。”
认识久了就会知道，这一点点的痞气或许是对方内心柔软善良、懵懂单纯的保护色。认真观察的人会发现，孟鸷眼睛里的光是明亮且专一的，让人觉得这小孩其实很乖巧。
“你就骗我吧。”孟鸷笑着拍开未琛明，准备换衣服。
隔间面积不大，三面墙上挂的都是衣服，二人面对的正前方摆着大落地窗，但并没有帘子可以遮掩，所以孟鸷只好当着未琛明的面换衣。
虽说刚到老宅时，因为下雨淋湿二人就一起换过衣服，但当时未琛明什么也没想，此时却忽然有点不自在，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哪怕只是背影。
未琛明强忍着内心的躁动，强制自己转脸去看侧墙上的衣服。他给自己拿了件蓝白条纹衬衫，外面是一套深灰色西装。
老板真的很节省，换衣室甚至没装电风扇。未琛明觉得自己头上要冒出汗了。
孟鸷的背部沟壑分明，肌肉紧实，腰部劲瘦，微微隆起的骨骼像一根长鞭穿透在他的身体里，依旧偏小麦色的肤色为腰肢增添几分野性和**。
未琛明喉结滚动，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心跳声。额头上水珠陡然落下，顺着脖颈划至他的胸肌，流淌过胸口这片阵阵起伏的广袤之地。
不知道为什么，未琛明想到了《掷铁饼者》。
如果孟鸷的留个长发，将头发微微卷起，那场景一定震撼人心。
未琛明不动声色收回眼神并转身，他不敢再接着看下去，怕自己真的出什么问题。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孟鸷换好后先出了门，隔间狭窄闭塞，站一会儿竟还有些头晕。
未琛明紧随其后，他的脸庞余温未褪，微微泛红。
坐在软皮沙发上时，二人忽然都有些局促。孟鸷是之前从没拍过这种场景照，手甚至不知道放哪儿，而未琛明则是因为别的事。
“唔使咁屈质，头埋一啲，亲密啲吖，都系朋友。”老板叉起了腰，盯着照相机里的二人。
“他说啥？”这句话孟鸷一个字也没听懂。
未琛明对老板的话稍作修改，“叫你往我这儿靠一靠，看我的眼神亲密点，朋友之间没什么的。”
孟鸷点头，没听出来什么。他听话地往未琛明身边挪了挪，眼神不自觉落在了未琛明的锁骨处。
“嗰个细男生可以将衣领爆开，靓啲。”
“他说让你把衣领拉开，喏，像我一样，这样好看。”未琛明指着自己，他里面的衬衫扯开了两个扣，露出脖颈下白皙的皮肤。
孟鸷照做后，未琛明又从兜里拿出了个黑框眼镜，戴在自己的脸上，他的右手从前面轻轻搂住孟鸷的肩，左臂则搭在沙发上。二人的头不经意间靠在了一起。
孟鸷感受到了来自上方未琛明的鼻息，拂过他额前碎发。
松弛、旖旎、迷离，在这一刻忽然被拉到顶值。
“好咯，两个人都好靓仔。”
快门键响起那一刻，孟鸷的意识飘荡到刚来溪河的那个晚上。
也许在那时，只有他听到了那阵阵风声。
……
“拍的还不错嘛。”出门迎着阳光，未琛明眯着眼盯着照片里的二人。
他们取了两种照片，每种各两份。其中一种里二人端坐，衣着正式，笑容灿烂，只拍了上半身，另一种就是方才的场景照。虽然照片都是黑白色，但望着它们，二人都好像能看到对面衣着鲜亮的模样。
“这张……”孟鸷看着第一张照片，陷入沉思，“有点像穆林姐的结婚照。她和我姐夫当时拍的照也是这样的。”
“双人照很多都是这样的。”未琛明淡定道。
看向第二张时，孟鸷忍不住赞叹起来，“老板拍照技术真好！气氛拿捏到位，构图张力十足，但又不显突兀。”
未琛明眼神低垂看向孟鸷，没有接话。在他的眼中，尤其是在阳光下，孟鸷的眼睛在发亮，一闪一闪，盯着照片始终不移。孟鸷始终在赞叹着，嘴巴一张一合，但未琛明已经走了神。
如果此时身边还有第三个人，那么这人一定能注意到未琛明眼底正浮起温和的笑意，这是由心而生、难以遮掩的。
他看向他的目光恍若汪洋大海，白浪翻滚在热烈的阳光下，遂升起一片片接连不断的花海。
……
“孟小鸟，你真的不想待在溪河吗？在这里你会得到更好的学习。”未琛明苦涩发问。
“不啊，”孟鸷还在摆弄他的照相机，“我答应过你，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但……”
“哎未琛明，你帮我看看这几张照片——”
尽管孟鸷没有高深的知识，没有超乎常人的人格品质，但这一双灵动不掺杂任何污浊的眼睛就可以征服一切。他向所有注意过他的人展示世间最纯粹的光芒。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一个“好”字，徐徐从未琛明口中吐出。
未琛明似乎知道自己翻涌的情感属于什么，来自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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