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不想让你走,你姐夫姐姐俩人在外打拼好几年也没见有钱,你跟着过去也是浪费时间。”孟母道,眼神里透着不善,“还不如在这儿上班来钱快。”
“妈,我总要出去看看。”孟鸷道。
“你这孩子刚回来就要走,倒是一点都不恋家,飞得比谁都快,就没见你比谁飞得高。”孟母手上动作不停,她在给孟鸷整理衣领,“你这白衬衫都穿多久了?领子都要洗烂了。昨天怎么不想着再去买一件?”
“哪有洗烂了?这不还好好的么,能穿不就行了,大街上又没人看我穿什么。”孟鸷倒是无所谓,“倒是你,妈,你这衣服从我小学就开始穿,我上了初中你还在穿,我辍学了你也穿,现在我当兵回来你还是这一身。”
“我一老婆子穿那么新干什么?你是要该谈朋友的人,先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吧!”
“急什么?不急不急。”孟鸷摆手准备出门,手上还提着一个包,里面只装了几件薄衣和自己之前存下来的钱,还有穆林送他的一块手表。
孟母一把拉住孟鸷,塞进他怀里一点东西,“别走!装好你的东西别露出来,火车上人多眼杂,你个不操心的一会儿就叫人摸走了。都说了别急,这包吃的带上,路上饿了垫垫。”
孟鸷匆匆接过,“知道了妈,拿走了!我姐已经到楼下了,走啦!”
大院的铁门生锈,角落里又长了藤,打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吵闹惊动了枝头莺燕,扑棱棱的声音好像就在孟鸷耳边响起。
穆林站在院门口与孟母孟父道别,杨无复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孟修源也沉默地看着孟鸷,不知在想什么。
“你们这一走又得很久吧?今年过年回来么?”孟母拍着穆林的手,问。
“不好说啊,无复在那边揽了个活儿,过年时还要留下来帮别人装修呢,若回也要晚一些了。”
孟鸷插嘴道:“哎没事儿姐,现在通信好多了,路边也有公共电话亭,你实在想人了给家里边打个电话就行,担心什么!”
“起开,就你话多!”孟母白了他一眼,“打电话多贵呀,你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没心没肺的东西。这趟跟着你姐夫可得学点好的,别天天游手好闲!要是在那边闯了祸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明明离别的情绪刚刚扩散,顷刻间就如大厦倾塌,全被孟鸷毁于一旦。
孟鸷说完看向旁边沉默的孟修源,用手指在他脸上勾了一下,勾出笑肌:“笑着多好看,多笑笑。我又不是去干坏事,你愁什么?”
“你过年回不回来?”孟修源不客气地拿重拳打在哥哥手背上。
“看情况吧。怎么?这么舍不得我?前几天还骂我呢,别以为我没听见啊!我走了你可别哭鼻子啊,你已经是十七岁的小学生了,还哭什么!”
“你才小学生!你全家都小学生!你最好赶紧走。”孟修源撇嘴,没发觉刚刚的话又把自己又绕进去了。
但孟鸷也没揪着这点不放,“行啦,再见你就成年了,赶紧长大给你哥分忧。好好学习啊,指望你给我养老呢。”
孟母还在絮絮叨叨地与穆林说话,其他人则在一旁无聊地听着。孟鸷看到大院里伸出的枝条才发觉那棵树已经比围墙还要高了,明明刚离开时它还没自己高呢。
“那是咱俩一起种的,你记得吧?”孟修源侧身道。
孟鸷照头给了他一巴掌,但孟修源没觉得疼,就像挠痒痒一样,只听哥哥接着说:“我怎么会忘呢?”
孟修源在这话里听出了一点笑意,他望向哥哥,对方脸上却无什么变化。
穆林终于上了车。孟鸷作势也要上车,又被孟母拉住了。
孟母压低声音:“我这儿还有一笔钱,你拿着用,别告诉别人。不够了再写信给家里,我找人给你送过去,别发电报,电报贵。”
孟鸷摆手不要,“妈,这不还有我姐呢,怕啥?”
“你姐姐终归嫁了人,现在是外家人,怎么能随便向别人家伸手呢?你也要多体谅你姐姐,她和她男人这么几年辛苦得很,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孟鸷觉得妈这一套歪理歪了一半又正了过来,他不觉得姐姐嫁人就是外人,但觉得自己理应多点担当,于是接过钱放入衣服内里,拖着长腔道:“知——道——了。”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照顾好自己。那边天热,但刮风下雨多,是不是还会有台风?你得保护好自己。”
“妈,我都懂的。”
拉拉扯扯三五分钟,孟母这才放人上车,正好这时穆林落下车窗笑着说:“哎,姑,我们走了啊!”
汽车尾气擦身而过,这个时代能买上一辆汽车,即使是二手低价买来的,或是废弃重新简装的,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来用的。
“哎——源,你哪儿去?”
孟修源脚下生风,大脑来不及反应,双腿已经迈开跟在车子后面奔跑。他望着这辆并不寻常见到的车绕过几条巷子,从容地开向大路,自己终归是追不上了,它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只留下似有似无的一声呼喊:“别追啦!”
孟修源觉得心里很堵,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赤着膀子却仍觉得燥热非常,背心因汗液湿了一大片,路人看到了频频侧目低语,似乎在猜测这孩子为什么跑这么快。
车内,孟鸷扯下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拿着一本不知从哪里顺来的广告册子扇风,扇着扇着注意到了右手上的手表。它的表带是黑色皮质做的,表盘是银白色,上面依次环着十二个数字,分明是家里钟表的缩小版。家里那座不大的钟表还是爸妈省吃俭用很长时间才买来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方便孟修源上学看时间,另一方面是为了在邻里彰显自家稍显阔气的场面。
“姐,这表不便宜吧?就这么给我了?”孟鸷将右手手腕移至阳光下,转动几个方向,表盘上的光亮反射进眼睛里,煜煜闪动,很是漂亮。
“那个是你姐夫的朋友送的,你姐夫觉得自己带着这东西不方便,太贵重,不好在客户面前说话,正好你成年我们没送上什么好东西,就拿这个补一下吧。”
孟鸷心里一动,“谢了啊姐姐姐夫,等我有钱了一定要给你们买好东西!”
……
……
火车站的车鸣声在整个县城传播,在东关听得尤为清晰。当长鸣闷重地穿过空气中的尘埃,它像透亮的洪流由远及近,回荡在耳间。
“把车停在这儿,等会儿有人来接车开回去。”穆林关上车门,天气忽然起了风,她梳起来的短发被无情吹落。
“咱们不开车过去?”孟鸷立即开口,但随即明白了缘由。
“费油,开销大。”
杨无复站在一旁抽烟,雾气蒙蒙,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样肃然,无论是酷暑难耐还是风起风落似乎都不能打动他一分。
孟鸷打心眼里畏惧他,但只看模样又莫名有些敬仰他。
“小孟,有些话没来得及跟你说,”穆林将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她笑了一下道,“我怀孕了,已经有一个月了。”
孟鸷吓了一跳,他正要从包里拿水的手悬在半空,声音颤巍着,像是受到巨大震撼,又在不久后回归平静:“啊,这样啊……那挺好,姐,你……你和姐夫去候车室那边坐吧!我去排队买票!”
穆林一把抓住孟鸷的手臂:“哎——小孟!别跑,你过来!这个是我以前攒下来的一部分嫁妆钱,给你做零花,在南边忙起来顾不上关照你的,你也要顾好自己,当兵几年苦了你了。”
“哪里!这怎么能叫苦!我爸巴不得苦我时间长一些,叫我好好锻炼呢!”孟鸷急到原地跺脚,“姐姐,这钱你先替我存着吧,等我需要了找你借,你看这样行不?我拿着没地方放,丢了就不好了!”
穆林望着孟鸷真挚又热切的眼神,又端详起眼前年轻人小麦色的脸庞,上面留有太阳的痕迹,心里难免动容片刻:“有你这个弟弟真好。”
“我有姐姐你才是幸运。姐,我去买票,外面又热又燥,你们去里面!。车钥匙给我,我在这儿等人来。”
沉默的杨无复只是点了头,抽完最后一口烟,将钥匙递给孟鸷。在孟鸷的眼中,杨无复好像时刻都在想着什么别的事,他的眼睛始终看向很远的地方。
看着两人消失在人群里,孟鸷不禁感叹几年没回家,车站的人更多了,外面的土路也被修整平了。
等人群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孟鸷额头上冒出汗,接车的人终于到了。那男人骑着一辆笨重的自行车,车居然快要比他的个子还高,不伦不类一词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这人是杨无复的一个老同学,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只比杨无复大了两三岁却异常显得老态。他本名刘哨子,外号“刘竿儿”,原因是长得又矮又瘦。家里曾有三亩良田,却叫人骗去一亩,至今都还是光棍。他不仅是杨无复的小学同学,也是邻居,他们曾一起来了县城。
“刘哥,那我走了!您一路慢着!”孟鸷高声道别。
“走了!”但刘哨子这人活得自在,家里的两亩地租给村里人,自己在县城开了个小铺子卖手工糖,白天做糖,晚上去公园跳舞,实在又真诚,潇洒又自由。
人生平凡一点又有什么呢?即使只是每天逛逛公园唱唱歌也是值得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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