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鸷爬上梯子,双手抓住灯座旋转,嘴里咬着手电筒的底部。
未琛明房间的吊灯外部的灯罩采用金属镶板,顶部花冠装饰,全身花纹精雕,覆盖着优雅的彩绘,柔和的灯光就通过玻璃透出来。表面看上去富丽堂皇,但内部只有一个空壳,里面是一个用卡扣扣起来的钨丝灯。
“工程师啊。”未琛明也举了一个小手电帮孟鸷打灯,顺便扶着身边的梯子。
孟鸷将灯泡卸下来,又将口中的手电握在手里,嘴这才得空说句话,“换灯而已,算什么工程师啊。”
这话听着耳熟,好像方才刚说过相似的话。未琛明想。
“家用电器你都会修?”未琛明似乎发现了什么。
孟鸷寻思一会儿,鼻腔里发出“嗯”的声音,“和电有关的基本都会点。这东西看多了就会了。”
未琛明陷入了自我怀疑。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维修家中的电器电路,通常是请人上门。一方面他好像天生对电有恐惧,再加上年轻时确实不擅长物理知识,更不敢贸然尝试。
换上新的钨丝灯,重新装好灯罩,再让未琛明去按开关,一系列动作格外顺畅。
方才两只小猫还很警觉,现在无论外界如何喧哗它们也懒得动弹,尤其是银瓶。
“明天正式开业,上午剪彩。”未琛明收拾好残局,重新躺在孟鸷边上。
他合着双眼,书被放到一边,“特聘摄影师,你总得去捧个场,顺便认识一下同事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逃跑不成?”孟鸷笑了,困意也消减了三分。
他看到未琛明合眼,看来是打算睡觉了,于是他将书本合起,准备下床走人,谁料身子刚侧过去,小臂蓦然被人拽住。
“走什么?”
“回去睡觉,明天早起剪彩啊哥哥。”孟鸷无奈地扒拉未琛明的手,道。
孟鸷的话像是戳中了未琛明身上的某处开关,后者手上的力气又大了些,死死拽住不放,“……留下吧,我怕灯又坏掉了。”
刚换的钨丝灯,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烧掉?孟鸷刚想开口,忽然想到这人似乎有些怕黑,于是顿时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孟鸷将书本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将上面的台灯打开,这才关上吊灯。
台灯外面没什么特别的,底座是黄铜造制,但发出的光带着暖意,足以照亮人的视野。
他平躺着,未琛明倒是面对着他侧卧着,后者的手不自觉地碰上孟鸷的小臂。
从溪河回来后,准确来讲是从孟鸷听过那晚的风声后,他的心里就出现了一个压不下去的疙瘩。他很想找人说点什么,但又实在怕事件败露。
孟鸷悄悄地将小臂收了起来,心中不断打鼓。
“我早就想问了,你最近好像有点奇怪。”未琛明睁开双眼,注视着孟鸷。
“你不困?明天还要剪彩。”孟鸷的嘴角强行扯出一抹笑,故作轻松地倒打一耙。
“孟鸷,你总是在逃避这个话题。”未琛明的脸上经常带着笑容,此刻却意外地烟消云散,“那天晚上,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在广州是看不到雪的,屋里也没有那么寒冷,但孟鸷始终觉得这里有一种淡淡的难过笼罩着他。一开始他觉得是乡愁,是第一次离家遥远所带来的不适,但现在他觉得或许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他感受到了愈来愈明显的孤单。
这种孤单在家乡时就有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很多时候甚至注意不到,而现在他不仅能注意到,还总是被它所牵动。
他发现这种难过已不仅仅来自于他自己,还从周围人身上折射出来。尤其是未琛明。
孟鸷第一次看到未琛明这般冷淡,或者说是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么?
孟鸷的眼神不再躲闪,直直地盯上了未琛明,“你觉得梅寻是个怎样的人?”
未琛明的目光暗了下来,眼睫也有些下垂,“挺好,懂摄影,会作画。为什么要问这个?”
“……彭泽呢?”
“也挺好。你怎么了?”
孟鸷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我撞见了他们的秘密,但只告诉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任何人,不然梅寻肯定要杀人灭口。”
听到这儿,未琛明顿时清楚了。如果此时打开吊灯,一定能有人发现他攥紧的掌心,他指尖尚且微微发白,甚至牙关同样咬紧。
“我发现他俩是那种关系。”
“你发现他俩上/床了?”
两人同时启声,说罢又同时一愣,面面相觑。
孟鸷率先打破沉寂,脸上尴尬地笑着,“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亏我还打算替他们隐瞒呢。嗨,同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不会产生点什么,这多正常。虽然我读书少,但古代帝王那些或多或少的癖好还是有些耳闻的,这多正常。年轻人嘛,难免有些冲动,这多正常。再说这都是别人的事,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咱们过好自己的生活……”
他在说反话,或者说他在自我安慰,除了最后一句。
说话时孟鸷时不时抬头观察未琛明的神情,可说到最后对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他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准备转过身睡觉,谁料还没动就被未琛明单手摁住了。
“你觉得这是癖好,是冲动,是别人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吗?”
孟鸷被突如其来的话问住了。他已感受到未琛明的眼后绝对藏着波涛汹涌,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垮眼眶,跌落进他的心脏。但他绝对无法察觉,这里其实是满眶的孤注一掷。
“我要说我也是这样,你还这么觉得吗?”
那一刻在沉寂如死水般的外太空,某颗流星划过行星上空,留下灿若星火的痕迹,昭示着它的来过。
怔楞之间,孟鸷又听到一句低沉黯哑的话:“孟鸷,我前段时间去派出所提交申请,改了名字。”
“……什么?”
“改名字真的很麻烦,需要提交很多证明,还要找很多恰当的理由,比如我原本的名字确实很生僻之类,甚至很多小地方是不允许改名的,并且改完后之前已有的一些文件却也是改不动的,我会有很多额外的工作,还要尽力让周围的人接受——不过还好,我只是把小名和本名换了换。”
“本名是父亲给的,小名是母亲送的。在很久前我不希望朋友叫我‘未琛明’,因为每当听到这个名字我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我又希望别人叫我‘未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谐音‘未走’,我想让父亲留下。我无时无刻不希望他可以回头,回来看看我,回到这片土壤上。”
未琛明一口气说了很多,根本不给孟鸷说话的机会,就好像生怕对方开口那样。
他叹了口气,“……在认识你之前,大家都叫我‘未陬’,认识你之后,世间只剩‘未琛明’。”
“你想说什么?”孟鸷的语气忽然变轻了。
“你真的不明白吗,”未琛明的语气愈发坚定,“我曾厌恶阴影、夏天、雨季、夕阳,厌恶总是笑对任何人,厌恶这恶心的热情、徒有其表的善意、压抑始终的情感,痛恨不告而别、有所苦衷的桥段,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大多数事都太浅薄,它们让我作呕、难受。我让自己习惯一个人,习惯无动于衷,习惯忙碌起来,因为我怕啊,怕一旦停下就会浮想联翩。”
“这个世界让我觉得难过极了——但忽然间,你来了。”
他将自己完完整整地剖开,展示在孟鸷眼前。无论对方接受与否,他都想真诚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发自肺腑地告诉对方——我心不假。
此前未琛明觉得自己一直站在涨水的河里,水已渐渐没过他的鼻腔,水底的植物束缚其手脚,这时候甚至呼吸都是多余且费力的。
宇宙的星河游荡在二人视线间。
孟鸷的心脏似乎炸开了如此一般的花火,剧烈的疼痛灼烧在此,随后来自对岸汹涌的潮水终于冲向了这片荒岛,吞噬一寸又一寸的土壤。都说水火难相容,此刻它们却同时存在于孟鸷的心脏——代价是双方的孤寂和隐忍。
刹那间他从床上跳下,耳畔燥热难耐,强忍着内心的澎湃缓缓吐出一句,“哥,我们今夜没喝酒,你说常喝对胃不好。”
你背着我去喝酒了吗?
未琛明听懂了孟鸷的言下之意,“你不信——”
“我怎么信!”孟鸷陡然打断未琛明的话,他低着头,说的话都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语气里带着狠劲儿。而在一语之后他忽地泄了气,只是沉静地下了结论,“你只是一个人久了,错把亲近当爱意,而我本就配不上你。”
“我的情谊,关你什么事?”未琛明咬了咬牙,再次孤注一掷道,“‘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孟鸷记得很清,这句话他方才看过,正来自于他放在床头的书,那是张爱玲的《第一炉香》。说这话的女孩叫“薇龙”,卖了自己换来婚姻,她得到了爱,而爱的人得到了另外所需。
他顿时明白未琛明的意思。哪怕他只是拿对方寻欢作乐也无妨,只要他在对方身边就好,只要未琛明一个人有情就好。
“你又把我当什么了?”孟鸷打开房间门,不肯在这里多待一秒,甚至没有带上他的书。
泪没有落下来,而是葬在了无人之处。他的脑海里只剩空白,如果再详细说,还有无休止的悲哀以及莫大的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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