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难得是个晴天,夜里听不到风声,周遭寂静得可怕。
今天的太阳同样明媚,毕竟是剪彩的日子,老宅里的人脸上都露着喜色。
除了未琛明,如果再说,那就还有一个孟鸷。
“脸色很差,没睡好吗?”穆林抚上孟鸷的脸颊,眼里满是担忧,“昨夜我去楼下倒水,隐隐约约听到楼上的动静,你和未哥儿吵架了?”
“没有。”孟鸷一口否认。
穆林的眉头难以纾解,她顺手整理着孟鸷的衣服和头发,过了片刻才启声,“你们平日关系好,从没见有什么矛盾。但朋友间难免会有摩擦,找机会去和他好好说一说,只要不是像天塌下来的大事,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和解的呢?今日剪彩,请了记者拍照登报,拍完我们去小聚一下,你最近也跟着他们忙,好久没好好吃饭了吧?”
“嗯,谢谢姐。”孟鸷脑子里一团乱,他很想找人说一说,但这种事和谁说都不合适,尤其是关系近的人。
这不是正常的感情,更不是真实的感情。孟鸷这样想。
倘若告知他人,恐怕未琛明只会收来异样的目光和无尽的诋毁吧。
他不想他这样。
所以他需要扭转未琛明的感情,让未琛明明白这不过是对方一时冲动播下的种子,趁恶果尚未结出就赶紧将其扼杀,这才是“明智之举”。孟鸷又想。
可这真的是明智之举吗?孟鸷的心脏砰砰直跳。他不得不承认当未琛明吐露一切时,他的心也如此时这样强有力地跳动,而胸腔似乎也有一股感情想要如泉水般涌出。但他最后控制住了自己,哪怕背后的手指发白,抠出无数个深浅不一的痕迹。
回房后孟鸷冲了凉水澡。在这样的天里冲凉水澡容易着凉,但他身体好,怎么造作都没太大关系,这才给自己降了温,而之后却又是一夜无眠。
他也有些冲动了。
天多美呢,云软得像孩子手中珍爱的糖,天空同样湛蓝如晶石,这是在故乡难以看到的景致。可孟鸷的心情却这般烦躁不安,他回头看未琛明,往往这个时候他总要收到来自对方的对视,可这次没有,他只能看到对方忙碌的侧影。
未琛明此刻多平静啊,就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故。孟鸷烦躁的心情还在增生,就如邻家房子侧面一路攀爬的爬山虎,无止无休。
再去荔湾区,西关骑楼也不似往日那般夺目,孟鸷只觉得周边的楼房太高了,高得他将要喘不过气。
主持人嘴里说着喜庆话,但他什么都没记住。他站在丝带的左端,未琛明则在最右端,中间像隔了一片太平洋。怔楞之中,甚至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剪下丝带,展开在胸前时眼神空洞麻木,只是快门按下的前一刻才配合地浅笑一下。
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或者说先前的自己不过全是伪装,此刻才是真实。
敏感、多虑、自卑,这是他骨子里自带的灰暗色调,无论过去如何隐藏,此刻也只能原形毕露、无处可躲。
被爱的人所爱,有一刹那孟鸷的确觉得喜悦,似乎身心得到拯救和释放,而下一刻却只剩无休止的迷茫和恐惧,不是对人,而是对那模糊的未来。
“开业大吉啊。”
“业界,往后多帮衬咯。”
“蓬勃发展,蒸蒸日上!”
无数同行祝福的话掠过孟鸷的耳畔,但它们迟迟没有进入,唯有肆无忌惮的风声被留了下来。
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漫天飘飞的彩带如雨一般,它们不止落在地上,更滴在孟鸷的心上。
随后的一天、三天、十天,孟鸷和未琛明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偶尔撞到了无非说一句“抱歉”“还好”然后就此分别,各做各的事去。也许这才是正常的。
“吵个架这么久?”宋华蓁看不下去了,单独和未琛明在一块儿时,她的语气里全是不屑,“他年纪小一些,正是该敏感的时候,你这又算什么?玩咩烂渣(耍什么脾气)?”
未琛明低头冲柠檬水,不说话。
“被拒绝咗就想放弃,你都咩都唔系吖嘛!细胆鬼(被拒绝了就想要放弃,你也什么都不是嘛,胆小鬼)。”
宋华蓁很少在这群朋友面前说粤语,就是怕他们听不懂,但此时一着急,也就顾不了那么多,还好未琛明听得懂。
未琛明侧头,宋华蓁这才看清对方的眼睛,那里布满血丝,暴露出悲伤。
他苦笑着,“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唔信就去证明呀!你睇吓你而家噉,边个会信呢(不信就去证明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会信你呢)?”
“我该怎么证明?”
宋华蓁轻蔑地冷哼一声,但她的语气放得轻了些,“未琛明,你二十一岁了,这点事还需要我来教?在这方面都晏可比你勇敢多了。”
未琛明愣了几秒,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真真姐。”
宋华蓁喝了一口柠檬水,酸凉的感觉瞬间在舌尖晕开,“我不知道现在我究竟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你知道这条路非常难,尤其是在公司起步阶段,搞不好要身败名裂,还会影响公司运转,不过我相信你能完美处理好这两件事。”
宋华蓁没有用反问句,而是清一色的肯定句。看似在鼓励,实则她在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向未琛明提要求。
“当然。”
广州又开始下雨了,冬天也是。北方的冬天是看不到雨的,那里只有雪。
孟鸷这几日将相机里的照片全部洗了出来,此刻正窝在床上整理。
时隔多日,未琛明还没有找过他。他也不敢去找对方。不是以为怕对方再说些什么,而是自己心存愧疚。
他觉得自己那日不该直接开门离开,而是应该留下来好好劝一劝。如今对方为自己做了太多事,而他自己什么也没做,一边享受偏爱的待遇,另一边又刺痛对方的心。自己真不是人啊。
他想要去道歉了。
琉璃温顺地贴在孟鸷脚边,偶尔抬起耳朵,软软的绒毛扫过孟鸷的小腿。二人冷战第二日,琉璃便主动离开未琛明的房间,遛进了孟鸷的房里。银瓶晚上找不到琉璃,急得在未琛明眼前团团转,有时还不住地撕扯对方的裤脚,希望他可以带着它一起去找孟鸷。
“我也想啊,我不敢啊。”那时未琛明只是给银瓶顺毛,眼里全是苦涩。
而今日宋华蓁骂过他后,他想再去试一试,哪怕再次失败,哪怕分道扬镳往后不过普通朋友,但他至少尝试过,也就没有遗憾了。
孟鸷深吸一口气,单手抱着琉璃,果断地打开了房门。
瞳仁蓦然放大。
看清来人后,孟鸷愣住了,“你又吓我……”
未琛明也愣住了,准备敲门的手顿时放下,背在身后。
琉璃看到银瓶从身后探出头,赶忙从孟鸷怀里挣脱跳下,两猫打作一团。
“我来看你。”未琛明的声音有些黯哑,眼球里的血丝也没有完全消下,“对不起,我想你。”
准备道歉的人来不及开口,倒被对方抢先一步。
“你道什么歉?”孟鸷站在门口,眼睛盯着两只猫,“你没做错的。是我的问题,一边享受你对我的好,一边又糟蹋你的心。”
“我情愿你来糟蹋我!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只想你好,你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未琛明的声音逐渐抬高,眼神里带着哀求,“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有一个瞬间孟鸷的心脏狂跳不已,但他又对未琛明这般卑躬屈膝的模样感到心碎。
门关上,甚至猫也被关在了门外,房间里只剩两个人沉重的呼吸。
“孟鸷,你在发抖。你对我有没有一点动容?”未琛明不敢上前,他轻轻地说,“如果你也在冲动,不必对我讲些什么,灭掉顶灯让我知道就好,我什么都不会做。”
孟鸷没有动,他低着头,手指颤抖到发白。未琛明心里又凉了三分,这里像是经历了一次猛烈的风暴,此刻只剩无边无际的荒原。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二十多年,如今冰面即将碎裂,他已感受到来自海底的冰冷和沉寂。
“啪!”
顶灯陡然灭下,只剩床头灯还亮着微弱的光,二人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这次轮到未琛明震惊了。
“未琛明,我不明白在这方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谨慎,你一开始给我的感受不是这样的,自由、热烈、无畏,这是你对外的模样,我和你一样。但对内我们都太胆小,在生人面前故作坚强乐观,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敢发泄情感——我们好像啊。”孟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因为你我了解设计,重拾诗书,热爱摄影,享受自由。你是我的灯塔,你怕什么?”
未琛明的声音颤颤巍巍,“那你喜欢哪样的我?我愿意去改,只要你……”
“改什么?”孟鸷打断对方的话,“一个‘喜欢’怎么能囊括得了‘我们’?”
“是我爱你的一切。”
“冲动而已,我也想为你冲动一次。”
未琛明填补了孟鸷的过去,重构了他的未来。
因为相像,所以相依。
“还在害怕吗?”孟鸷压抑着声音,“为什么不来抱我?”
冰面陡然破碎,碎作了漫天的雨花,可惜这里没有雪,否则便是“我寄人间雪满头”的景致了。
未琛明朝着光的地方走,伸手轻轻将孟鸷揽入怀中。孟鸷感受到对方的胳膊在逐渐收紧。
对方没有将脸贴在他的后颈,只是隔空嗅着什么,就像刚得到了一个易碎的珍爱,贪恋却又不忍触碰。忽然,孟鸷觉得肩上有了温热的感觉,未琛明的喉咙里也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欲语泪先流。
窗外雨声大了,偶尔还有冬日里难得的雷鸣声。一切都恍如大梦一场。
未琛明觉得自己同样落入了水里,只不过这次是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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