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正放着哪位女星的歌,她咿咿呀呀的绵长声音像邓丽君,又有些不像,它更坚强和刚毅。唱的词是什么孟鸷听不大明白,也许是这个地方的方言,也许是如今风靡一时的粤语。
“老板,来瓶水,加冰!”孟鸷敲了敲商铺的窗,喊。
半晌之后,里边慢慢悠悠走出来个胖男人,腋下夹着蒲扇,手里拿着西瓜,还有孟鸷的水。他的凉拖在地面剧烈摩擦,声音大的隔着玻璃都能听清。
“老板,你这放的什么?”孟鸷凑上前,从兜里摸出一条烟递给正扇风的商铺老板,这里是个买冰棍和香烟的杂货店。
老板开窗接过烟,里边冒出来阵阵凉风,他还给孟鸷一块切好的瓜,瓜瓤鲜红,不用尝就知道肯定清凉可口,很能解暑。
“哎,上海滩,叶丽仪的。好听的吧?是我老婆爱听。”
孟鸷摆摆手,没要那瓜,“好听的,好听的。你这儿还有磁带么?”
“有是有,”老板提着肚子站起来,吐出嘴里最后几颗瓜子,嘴上还挂着西瓜汁儿,他嬉笑着将话锋一转,“卖不了。就这一盘,还是我花大价买的。要是卖给你我可不用回家了。”
“那你知道哪儿还有卖的么?”
头顶的阳光实在刺眼,老板不情愿地抬头指了指前边:“看着没?那个卖场里边儿卖电器,你去瞅瞅。我这是托人买的,从广东那边进来的,我也不知道。”
“广东?我正要去广东。”孟鸷心里一喜,脱口道。
“好小伙子,你这是南下哪?一个人?”
“没,跟我姐姐姐夫。”
“来这儿歇脚的呀?没见着他俩,没一块儿出来玩?”
孟鸷眼神一顿,“没,他们嫌热,在家呢。”
“刚来人生地不熟,送你个冰棍吃。”老板见这年轻人好说话,自来熟地掀开了大冰柜上的棉被。
孟鸷见状笑道:“老板,你这样做生意不得赔?”
“赔什么,一根冰——你,你是哪儿的人?”
“开封的。”
“怪不得。听话音熟悉,都是河南的。”老板又递给孟鸷两根冰,“给你姐姐姐夫。不要钱,可别给我钱的啊!我请你这小孩吃,吃完回家去!”
孟鸷抬头看了看商铺门头,上边是已褪色发白的“惠安康”,底色原先该是红的,现在是淡粉色。
孟鸷忽然想到西关福禄街三十三号院门口贴的春联,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现在也是这般模样,也没个人来换。
“老板,你叫什么?”孟鸷迷了头,忽然开口问。
老板愣了愣,随即大笑道:“怎么,发达了请我吃饭哪?我姓黄,黄千生。你小子叫啥?”
“孟鸷……”孟鸷觉得自己问得尴尬,但他见老板没太在意,又补充道,“上边儿是‘依法执法’的‘执’,下边儿是‘鸟’。”
“那不就是‘鸷鸟’的‘鸷’么?”黄千生单手背后,另只手里的蒲扇不断摇晃,眼神飘飘,嘴里吐着孟鸷听不懂的话,“‘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孟鸷被这一顿知识输出冲击得愣神,他嘟囔着想:……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啊?老板,别掉书袋了!”他接着扬声问。
老板半眯着眼望着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儿,他看到对方眼里闪动着不知从哪里反射来的光,忽觉自己年事已高,半截腰身埋了土,又觉这小孩有几分自己当年的模样,傻里透着傻气,除了傻还是傻。
“嗨,这可是个好名,你居然不知道,你爹妈没和你讲?”老板随口一问,根本没打算听孟鸷的回答,他接着说,“这‘鸷鸟’呢,就是天上飞的雄鹰,最凶的那种。你想哪,鹰哪儿会跟燕雀同群?说的就是这意思。”
老板哈哈大笑,手里扇风不停,连孟鸷都感受到了阵阵凉意。
“噢,那我现在知道了。”孟鸷记在心里,又问,“老板,现在几时了?”
老板回头看了一眼房里的老钟表:“两点一刻,热得头冒汗。”
“那我走啦!老板,生意兴隆哪!”
他们停在许昌将近五天。
这五天他们三人完全住在医院。还好穆林隔壁床有一张是空的,这让杨无复和孟鸷有机会轮流躺着睡。
回去路上走着走着,孟鸷突然抬手,看着强烈光照下右手的表盘,却没有说一句话。
火车上的俩小偷被带走了,据说是第一次作案,手法不熟练。本想着趁下午乘客昏昏欲睡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动手,然后等火车到站就下车。理想很美好,现实很破碎,两个傻蛋不仅自己没得手,还让事态更严重。
让孕妇流产,这和偷人东西完全是两个级别的犯罪。这下这两个恶棍不仅要赔钱,还得去牢里蹲上多年。
孟鸷还记得他们下车,警察刚来不久后有俩老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没等旁人开口他们就先跪下,哭着喊着求孟鸷和杨无复放过他们两个儿子。
“放过他们?那谁放过我们?”杨无复说了一句,他声音并不大,也没有什么过激的情绪,即便如此周遭也都安静了。
孟鸷还是第一次听他姐夫这样讲话。
后来俩老人怎么走的他忘了,他们怎么去的医院也忘了,最后事情怎么处理的他也忘了,就只记得杨无复这句话,以及在火车上隔着人流,他看到穆林姐被人拽在地上的情景。
反反复复,这两个画面出现在近三天的梦里。白天走路飘飘荡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
穆林怀孕时间短,意外流产对她的影响还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损伤很大。医生告诉他们要让病人卧床三到五天,之后不要剧烈运动,好好调养几周。
身体方面安顿好,现在孟鸷唯一担心的就是姐姐心里怎么想。
他连续三天没怎么听姐姐开口讲话。
某天早上他醒得早,看一眼表才六点几分,回头再一看姐姐正睁眼定定地看着窗外,眼神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当时就把孟鸷吓了一跳。事后孟鸷就变着法逗姐姐笑,但事与愿违,一点效果也没有。
“他妈的,就该让那俩小子蹲一辈子监狱,叫他们下辈子当畜牲,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
孟鸷破口大骂,用力踢翻了街边骨碌碌滚来的酒玻璃瓶,瓶身□□向街角墙上。
那面墙上是一串英文涂鸦,下面印着已被遮挡严实的“禁止涂抹”四个标红大字。酒玻璃瓶里还有一丁点儿的酒液,此时随着碎片迸射如花般开在涂鸦上,也开在红色标语上,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
明天穆姐就准备出院了,是她自己要求的,姐夫也觉得南方条件好,可能更有利于恢复。
杨无复平时很抠门,这回舍得花大钱买了三张卧铺。
头两天孟鸷就算是夜里也不敢睡死过去,他知道姐夫不靠谱,生怕再出点事。索性这一路还算顺畅,除了停靠站时有人翻窗上火车外再没遇到其他事,火车轮子吱呀吱呀一直通向了广东。
“小孟,我跟你姐夫商量过了,我们近几年都不想再要孩子了。”穆林下车时开口道。
孟鸷回头看着姐姐,心里忽然特别难过,他想了半天才开口道:“姐,你心里难受就好好休息,要不要孩子都取决于你。不管怎么样,你身子都是最重要的。”
穆林听完忽然笑了:“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中听了?是不是跟修源学的?”
车站那么多人,这时又起了风。杨无复在前面找出口开路。
孟鸷望着姐姐被吹起来的头发,他对这一头半长发有种难以叙述的感情,尽管没有亲缘关系,但对彼此来讲他们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亲人。
“姐,我要是赚了大钱就让你天天歇着。白天看书,下午喝茶,晚上跟人家小姑娘出去唱歌跳舞。我想让你一辈子都不辛苦,每天都开开心心。”
“要是杨无复能说这话,我半夜都能笑晕过去。”穆林笑道,“那我可等你赚大钱了。”
一行人磕磕跘跘终于在南方报了到,在某个角落落了脚。自此南方的风里雨里就多了三个人的身影,也多了一只向空翱翔的鹰。
穆林刚坐在摇椅上歇息,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小孟,你知道你本来不该叫‘孟鸷’的么?”
杨无复打完电话回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于是插了嘴:“是不该叫这个名儿。我记得你这辈是‘修’字辈,你弟弟就叫‘孟修源’。”
孟鸷意外地望着二人,又意外在杨无复脸上捕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那我本该叫什么?为什么又不叫了?”
“我记得你该叫‘修知’,‘知行合一’的‘知’,本来第二天就要去上户口,但临时变了卦。”穆林终于笑出了声,像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她继续道,“那天上户口时你爸妈遇到个算卦道士,他说你一生会遇到很多贵人,只是会被一些事困住。道士知道你的名字后建议改名,改成‘鸷’,就是鹰,助你将来飞出重围。正巧小时候的你比谁都闹腾,就像天上的鸟一样,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孟鸷’。”
“那我岂不是该叫‘孟修鸷’?怎么最后又把‘修’给略去了?”孟鸷提问。
“‘修’和‘鸷’一听就是相排斥的名,一个叫你往内看,一个让你往外看。拿这俩字当名是想自己和自己内斗呢?”杨无复撇嘴道。
“起开。”穆林不满地打断杨无复的话,“你胡说什么鬼话?是因为这么叫好听才这么叫的。”
“我又没瞎说。”杨无复絮叨道,他转向孟鸷,“这么一来你岂不是没上族谱么?”
“好你个杨无复!平时不见你吭声,你到底会不会讲话?”穆林气得不行,“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论族谱?我觉着小孟不上族谱也好,上了族谱才是真束手束脚,像是被什么封住了。”
见夫妻俩剑拔弩张,孟鸷急忙打了圆场:“哎哎没事儿,一个名字而已,没事儿没事儿,我本人都不在意呢?”
可穆林最后还是开了口,她说话时轻声细语,但话的内容却依旧带着锋芒,“杨无复,你光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没入族谱么?你们家这一辈总不可能是‘无’字辈吧!”
杨无复面露窘色,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坦坦荡荡道:“你说的是。这名是我自己改的。”
“你改名做什么?家里人知道么?”穆林诧异地问。
“想改就改了,他们都知道。”
“……”
这回换穆林沉默了,她没读过多少书,可这时也听懂了杨无复的意思,他不想她再追问。
孟鸷听了全程,在心里揣测姐夫改名的意图。
无复无复,为什么要叫这么名字?是希望自己不再做某件事么?
他们猜不出来,或许过几天就忘得一干二净,旁的人也不会在意。只有杨无复本人清楚所有。
无复无复,是叫自己不要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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