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县尊,老朽尚在病中,为了不耽误衙门的事务,小女月夕这才替了半日。”
王珏本就身形高挑,而今那两人又故意躬身低头,更显得他此刻居高临下起来。
他俯视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月夕的身上,寻常像她这般年岁的小娘子,不是天真烂漫便是躲在闺阁里向往着才子佳人,而她却早已入了仵作行当,整日里面对着那些冰冷的尸体。
倒是个令人钦佩的小娘子。
他又看了眼台面,上头还残留着验尸的痕迹,即便是远远得站在门口,依稀能闻到尸体身上那股开始腐烂的气息。
王珏微微蹙起眉,问道,“都验出了些什么?”
顾宗道,“死者死前被辱,想来正因为此,死者才会与凶徒产生冲突,终至身死。”
“依你所见,凶徒可是个男子?”
顾宗微微颔首,“从尸检得出的结论来看,凶徒该是男子,而且,怕是不止一个。”
王珏蹙眉,“如何所见?”
顾宗将自己记录的那份验案呈交了上去,继续道,“死者脖颈上有不同痕迹的掐痕两处,身上被打痕迹多处,包括但不限于腰后鞭痕,左腰侧多处齿痕以及右腰侧多处不同掌印,此外,死者下|体有撕裂痕迹,系生前受辱铁证。由此可见,凶徒恐怕有三人或以上。”
“包括但不限于?”王珏边细看着验案,边问。
顾宗颔首,“除却以上的伤,死者浑身遍布深浅不一的瘀痕,暂还不能分辨是什么伤。”
“可是撞击伤?”
“不像。”顾宗摇头,“更像死者体内出血导致,但具体是什么导致死者体内出血,暂不明确。”
“恩。”王珏点点头,并让出个一个身位,“你二人跟我去一趟牢房。”
顾宗神情微顿,看了眼王珏又看了眼身后的月夕,道,“是。”
父女二人跟着王珏走出殓尸房,径自走到牢房。
牢房比殓尸房更要阴暗潮湿,才刚走近门口,月夕便感到有一股带着腥味的阴潮之气扑面而来,她不由脊背一凉。
王珏带着两人走到一间牢房门口,指着里头道,“验一验她身上的伤。”
月夕朝里头看了一眼,微弱的烛光之下,有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正躺在牢房内角床台上,她发髻上那几枝珠钗没来得及插好,显得她的脑袋歪歪斜斜的,整个人也有一种慵懒且奄奄一息的感觉。
王珏让人将牢房的门打开,那女子的肩膀显然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月夕抿了抿唇,暗自拉了一下顾宗的衣袖。
顾宗狐疑,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直到看到她眼底的坚定,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闪身让了步。
地上铺了一层稻草,月夕才走几步,牢房里便传出一阵沙沙响,那女子的肩头又不自觉地往里扣了扣。
月夕缓缓走到她面前,对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于妈妈?”
正打算撒泼的于妈妈没想到进来的是个女子,那只蓄着力的手一下子没地儿使抡了个空,整个人险些从床台上掉下来。
待到她用双手支撑住身子,才满是埋怨又探究地借着烛光朝月夕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便被烛火里那若隐若现、面目狰狞满是疤痕、犹如从地狱出来索命的恶鬼的脸吓了一跳,霎时间,她双目瞪圆,双腿一软,连惊叫的音色都变了。
只听噗通一声,她整个人从床台上摔了下来,那张涂满胭脂的脸正正怼在了地上。
月夕慌忙近前搀扶,“于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没事!你别过来!别过来!不是我!真不是我!”于妈妈慌忙站了起来,边闭着眼睛用力将月夕往外推,边嘴上连连告饶:“县尊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
“哦?这会儿怎地不腰酸背痛了?”王珏不知何时站在两人不远处,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推拉闹剧。
月夕任由于妈妈推搡着,扭过头冷着脸,向王珏汇报,“县尊,初步检查,于妈妈身体康健,除了脸部有轻微撞伤外,其他无甚毛病。”
于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倏地抬头,这才看清那张狰狞如恶鬼的脸。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丑泥鬼!”
说着,她猛地将月夕往外一推。
月夕也没想到于妈妈推搡的力气会突然变大,一个没站稳,整个人竟真被推了出去。
她身后不远处正是挂着烛台的墙面,眼见着月夕往那烛台上撞,远在门口的顾宗也顾不上身子的极度不适,抬起手就要去接。
可谁想他年老体迈,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月夕突然觉着手腕一紧,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正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反方向一拉。
那力道恰到好处,电光火石之间,她便好端端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顾宗此刻也已赶到,他一把将月夕护在身后,那双沧桑的眼眸满是怒火,死死地盯着于妈妈,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你这腌臜老婆子,想要作甚?!”
于妈妈被顾宗的气势吓住了,刚要破口大骂的话语一下被她囫囵吞了下去,整个人也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莫说于妈妈,就连月夕也被顾宗的气势惊住了,印象里,她的阿爷是最和气最风度不过的了,怎地还会叫骂这样的话?
“你……你们想屈打成招吗?”于妈妈被吓得往后退了退,直到退无可退,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县尊,该说的草民都已经说了,彩蝶可是我们栖月楼的命根子,平日里她也只需要在台面上弹弹琴唱唱曲儿,偶尔招呼招呼几位贵重的客人,草民哪儿舍得虐待她啊!草民说的句句属实,县尊您真的是冤枉草民了!”
王珏轻抬眼皮,很是不屑,“哦?不知彩蝶这几日招呼的是哪几位贵重的客人?”
于妈妈几乎脱口而出,“城外莲花山庄的二当家,莫府的莫家主,还有一位自京城而来的苏郎君!”
她带着哭腔,一副十分可怜又十分无奈的模样:“这几日彩蝶身子有些不适,我原想着让她休息休息,没想到那几位点名要见她,妈妈我人微言轻,这几位又位高权重,实在是……”
王珏冷哼一声,朝顾宗道,“劳烦顾仵作再验一验。来人!”
门外站着的衙役闻声,其中两个犹豫了一会儿,为首的那个看不下去,立刻吼了一声,“还不快去!”
那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扶着刀走进了屋,两两配合将于妈妈死死按在了墙上。
于妈妈瞬即慌了,四肢使不上劲儿,只好扯着嗓子连连哭喊,“别碰我!不许碰我!县尊!草民该说的能说的可都说了,你可不能滥杀无辜!那位莫家主可是兴海城城主的人!若是让城主知晓……”
啪地一声响,为首的那个衙役伸手就给了于妈妈一个狠辣的巴掌,霎时间,于妈妈的左脸便起了一道火红的掌印,火辣辣地疼,她的脑袋也跟着嗡嗡作响,要说出口的威胁一下子被吞进肚子里。
王珏微微挑眉,“知晓了又如何?”
他虽问得轻描淡写,但牢房里的却莫名多了几分威压。
于妈妈身上的气焰一下没了。
年轻时候的于妈妈也是有几分姿色的,如今半老,尤其是那双眼睛,微抬着时依旧显得些许楚楚可怜。
王珏冷笑一声,示意衙役撩开她的衣袖,袖摆之下露出两截满是瘀痕的手臂。
月夕眉心微蹙,于妈妈手臂上的瘀痕深浅不一,看上去像是新伤加旧伤,和彩蝶身上的那些瘀痕很是相像。
顾宗正要上前,却被月夕抢了先,她一手提着油灯,一手细细检查起了瘀痕。
瘀痕处皮下血液凝结,触感稍硬,像是被棍棒所伤,却又像是磕碰所致,和彩蝶身上的,确实一模一样。
她低眉,看了眼于妈妈,又朝顾宗点了点头。
王珏会意,看向于妈妈,“这伤从何而来?”
于妈妈的气焰早就没了,但眼底依旧残留着心虚之意,“我……是草民自己磕着了……”
王珏眸光一凝,身边的衙役会意,又要举起手往于妈妈的左脸上招呼,于妈妈心里一慌,竟是哭了出来,“县尊饶命!饶命!我招!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半夜趁我熟睡,给我罩了个麻袋……”
她哭喊了起来,“县尊大人,您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闭嘴!”身边的那个衙役看不过去,低吼了一声,于妈妈浑身一震,立刻闭上了嘴。
为了防止她乱动,衙役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方才说自己磕着了,这会儿又说是有人打的你。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儿,要不然,老子有的是法子对你!”
于妈妈终究还是老实了,她虽哭着,声音却小了许多,“官人,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彩蝶身子不适,曾托我拒绝过莫家家主一回,那莫家家主可是兴海城城主的妹婿,几乎半个黎阳县的商家都归莫家管,奴家也是害怕呀,所以奴家就没拒成……”
衙役微微挑眉,“你的意思是说,彩蝶的死与莫家家主有关,还是说,是莫家家主派人打的你?”
“没有没有没有!”于妈妈连连否认,“误会了!误会了!奴家这不是想到一些疑惑之处么,毕竟整个黎阳县,能目无法纪随便杀人的,也就莫家家主了。”
“兴海城城主?”王珏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于妈妈连连点头,“是是是!”
王珏冷笑一声,摆了摆手,衙役会意松开了于妈妈。
于妈妈正要叩谢,却听王珏道,“来都来了,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县尊!”正此时,门外跑来一个狱卒,他满头大汗,有些慌张,“今早搬回来的那个男子醒了,可是他……”
那个揍过于妈妈的衙役问:“可是他什么?”
狱卒道,“他一醒就伤了几个兄弟。”
衙役冷哼一声,“倒是个练家子!郎君,我去会会他!”
王珏摆了摆手,又回身看向顾宗,“顾仵作可还撑得住?”
顾宗自走出殓尸房,腹腔便疼痛难忍,方才一激动,腹内更如刀绞,要不是牢房里光线昏暗,为了不让月夕担心,他怕是也撑不了这么久。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新来的县令竟如此明察秋毫,甚至还将此事给挑破了。
顾宗也没再遮遮掩掩,拱手道,“老朽既是县衙仵作,自是有始有终。”
“阿爷。”月夕扶住他,“您还是先去王阿爷那儿歇会儿吧,剩下的事,月儿知晓该怎么做。”
顾宗还想说什么,却听王珏道,“令爱的本事本县已知,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验伤,顾仵作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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