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承下教苏兰认字一事,当天下午月夕便拿了本医书教她。
原本月夕还觉着苏兰兴许会看不懂,谁想才教了几遍,她便已经可以默写其中的几张药方,甚至知晓其中的妙用了。
月夕很是开心,连带着这些日子藏在心里最深处不被察觉的阴郁,也被一扫而光。
入夜之后,两人又在顾宗棺木前上了柱香,随即便相持上了卧榻,月夕还是头一回与人抵足而眠,甚是不习惯,躺下后不敢再乱动,生怕抢了苏兰的枕头被子。
苏兰倒是睡得很是自然,甚至在被子底下还挽上了她的胳膊,大约是真的寻到了安全的地方,从月夕的角度看去,她像极了一只蜷缩在自己窝里的小兔子。
月夕竟是愣了愣。
似乎在她的印象里,还真是养过这么一只小兔子。
可她想不起来了。
“月夕姊姊。”苏兰抬起头,那双大大的杏眼朝着她眨巴着,“你睡不着吗?”
月夕本想否认,但还是嗯了一声。
苏兰紧了紧挽着她胳膊的手,“今日在打扫屋子的时候,我瞧见姊姊箱子里有一枚簪子。”
她边说着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月夕,“姊姊你莫要不高兴,我只是觉着那簪子有些眼熟,所以……便多看了一眼。”
月夕脸色微微一沉,心底确实是闪过一丝不快,可听到她后头的解释,那一丝不快也瞬间散去,化作疑问,“你认识那枚簪子?”
苏兰点点头,“姊姊你兴许应该知道了,我父……父亲他……是户部的侍郎,我阿娘是个……在他们眼中是个不详的女子,我比阿兄晚一盏茶的功夫出生,原也差不多时候,可时辰交替之间,却是晚了一个时辰。”
她的声音柔柔的,并不像是在讲自己的往事,而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偏偏就是这晚的一个时辰,我的嫡母姜氏便给我扣上了妖孽的名号,把我送到了庄子上。”
“后来。”她道,“后来我再大些了,阿兄替我求了情,我这才有机会去通天观洗尘。”
“通天观?”月夕总觉着这名字很耳熟,似是在哪儿听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苏兰点点头,“通天观是皇家道观,当今陛下未登基之前,便是养在那里。老观主人很慈祥,虽我的身份还不配劳烦他老人家为我洗尘,但也过来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眼,他的样子依旧牢牢记在我心里。”
“那日老观主穿着的是一身灰鼠毛织的袍子,颜色偏暗灰色,手中握着一把玉质镶金拂尘,那玉是顶级的黑玉,头上带着玉冠,玉冠上簪着一枚子午簪。”
她顿了顿,“姊姊你那簪子与老观主玉冠上的子午簪很像。”
苏兰想了想,肯定道:“那簪子上有御赐的标记,我不会看错的,只有通天观的子午簪上才有这个!”
月夕脸色微沉:“通天观老观主是谁?”
“那位老观主是陛下的恩师,也是当今的国师,道号清风。”苏兰道,“只是如今老观主年事已高,只常年待在通天观里,若非国祭礼这样的大事,轻易是出不来的。”
“通天观还有谁会戴这样的簪子?”
苏兰想了想,摇了摇头,“那日我只见过老观主戴。”
月夕渐渐陷入了沉思,她是青禾县柳家商户之女,又怎么与皇家道观扯上了关系?
那簪子是她被顾宗所救时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与簪子一道被她攥在手心的还有一个防水皮囊,皮囊里是一把改良过的鲁班锁。
她把玩过那把锁,只有经过特定的手法才能打开,否则里面的东西便会玉石俱焚,是以要打开那东西,只能恢复记忆。
而她身边唯二能找回记忆的便是她脖子上的那块玉,以及那枚簪子。
起初她还以为那枚簪子是父母赠予她的,如今想来,这簪子不简单,她的身世怕是亦然。
这一夜,苏兰睡得很是香甜,而月夕却不然。
她在脑海里思考了关于自己身世的很多可能性,可最终都因为证据不足而夭折。
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月夕心里的那块石头却是越提越高,青禾县距离黎阳县快马三日,走船逆游而上也要两日,她是不是该等料理完顾宗后事之后,向县尊请个假,去那儿看看?
这几日七角巷很是热闹,听闻她要将顾宗送出去,好些街坊邻居都过来要给顾宗送行,作为未亡之人,即便月夕再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也只能逼着自己接受。
好在院子里有苏兰,她似乎天生就适应这样的场合,与那些人交流起来亦是头头是道,就仿佛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除了苏兰,她那位胞兄苏朗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在顾宗的丧宴上逢人就介绍他回春堂的养神汤。
月夕暗暗摇了摇头,却并不打算阻止。
热闹了整整两日,顾宗这才被送了出去。
月夕给顾宗选的地方正是从前顾宗常去的岔子河对面的乱葬岗。
要知道乱葬岗这种地方,尸体一般都是草草得被一层草席裹一裹,随便挖个坑埋了,可那日她特地跑过去看风水,竟是在众多无名无主的坟包中发现了一块上书“顾丰之”的墓碑。
由此,月夕才明白,原来顾宗早已将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
兴许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死期将至,谁想五年前,月夕阴差阳错地从河道上游飘过来,又恰巧被他发现。
顾宗下葬之后,众人都散了,王珏这才走了过来,他今日一身黑衣,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其中两人是飞燕与竹心,还有一个却是那晚被月夕用银针击中穴位的青霜。
今日阳光正好,打在了王珏的脸上,平日他穿的都是些浅色的衣裳,今日这一身黑色,竟意外衬得他身子挺拔,有一种别样的秀丽。
他走到月夕面前,柔声道,“我来送顾仵作一程。”
其实王珏早就送过顾宗了,前几日一大早还让人送来奠仪,昨晚甚至亲自过来上了香。
月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青霜,点了点头,侧身让了让。
银针若是用得妥当确实能杀人,可青霜知道太多东西,还不能死,是以那晚她也只是用银针把她弄晕了过去。
这几日青霜清瘦了很多,原本保养得当的脸已经开始有了皱纹和暗纹,脖子上的瘀痕也明显了不少,看着也老了许多。
青霜红着眼眶走到顾宗墓碑前,还没来得及上香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没一会儿,前襟便湿了一片。
月夕与众人就这样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她,目光冷漠,似乎根本不期待她会交代什么。
等到她哭够了,才抬头问月夕,“我能否……给顾医师上柱香?”
月夕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未变,“为何?”
即便她是顾宗的旧人,顾宗也是因她而死,月夕不明白她为何还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给顾宗上香。
难道是愧疚?
然而她这番举动在青霜眼中却是另一种解读,她认为月夕是在怨恨她。
于是她哭得更伤心了几分,“月夕娘子,我也是迫不得已,顾医师虽对我有恩,可我那日若听了他的话必死无疑!我不像你们,都是良家娘子,如我这般天生就生在淤泥里的贱婢,即便是保持着每日的呼吸都要耗尽所有力量去争取。我只是想活着啊!”
说到最后,她竟有些歇斯底里,“我想活着难道有错吗?”
月夕蹙了蹙眉,这话她竟不知该如何接。
“想活着自是没错!”月夕迟迟不回应,苏兰道是她被青霜吓着了,便近前一步,挡在了月夕面前,一双杏目正正得看着她,“为了活着残害了那么多无辜却是大错特错!”
她道,“这世上多的是为了活下去而苟延残喘之人,有的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家族驱逐抛弃,有的更是奴婢的孩子,生下来便是奴婢,但这又算什么呢?只要自己不自甘下贱,便不会有人能轻易轻贱!”
青霜神色微微一凝,却又忽然笑了起来,甚至愈发地歇斯底里,好半晌,她才道,“娘子出身高贵,说这种话难道自己不臊得慌?”
她站起身,朝顾宗的墓碑高傲地看了一眼,“那日是他非要给自己灌那么多酒,后面发生的事都与我无关。”
她又看向王珏,冷笑一声,“罢了县尊,我认罪,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干的,是我贪图名利和财富,与青龙帮、莫府两家联合,做下了那么些事。至于其他的,我无可奉告。”
王珏神色淡淡,似是她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身后的飞燕与竹心却是脸色微沉,神情有些难看。
苏兰正想在说些什么,却见月夕已经近前半步,平静无波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青霜,“你真的只是想上柱香?”
青霜脸色微微一僵,道,“是。”
月夕从一旁的篓子里拿了一炷香递了过去,“上吧。”
“你……”青霜不解,“你难道不恨我吗?”
“这是你与阿爷之间的恩怨,与我何干?”她淡淡道,“他若是想受你的香火,必定会受,若不想受,必也不会受。”
她这话 ,众人亦是一愣,包括王珏也是不可思议地蹙了蹙眉。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虽然只是一句非常普通又平静的话,可落在青霜耳中却是激起了千层浪。
这的确是她与顾丰之之间的恩怨因果。
那他会不会接受她的香火?
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没敢去接月夕递过来的香。
她忽而笑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月夕一遭,道,“你阿爷真的很疼爱你。”
月夕点点头,眸子依旧清澈,“我知道。”
青霜被带走了,整个乱葬岗上只剩下月夕、苏家兄妹和王珏几人。
今日天气不错,迎面而来的风也是暖洋洋的,月夕默默走到顾宗的墓碑前,又陷入了沉思。
苏家兄妹默契地相互看了一眼,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王珏却是一言不发,背着手立在月夕身后,不知过了多久,月夕才从沉思中出来,才转过身便正对上了王珏那双漆黑的眸子。
月夕蹙了蹙眉,“县尊还没回去吗?”
王珏嗯了一声,“一道回去吧。”
月夕看了眼天色,点了点头,“好。”
“这几日你正忙,我让楚括去了趟罗泗县。”王珏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在月夕身边走着。
月夕不解,“罗泗县?”
王珏道,“是黎阳县以北的一个小县城,也是布坊袁老板的家乡。”
月夕眸光一亮:“县尊是查到了什么线索?”
王珏只微微勾了勾唇,阳光正好在此刻透过林木照在了他的身上,乍一眼看,煞是好看。
王珏本想卖个关子,可看月夕这般目不转睛地看过来,他的心也是猛地漏跳了一下。
良久,他问:“看什么呢?”
月夕清澈的眼神里倒映出了他那张如玉般的脸,她微微抬头看着他,认真道,“县尊长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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