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严襄手里一把千雕百?的良弓,箭手熟谙弓性,自身心意却常模棱两可。有时张弓未满人已撤手,有时箭在弦上,终而未发。
村里孩子年岁不过学语,已开始学着上灶下地;镇上家中有几个钱的,至多不过多念几年私塾。严襄却要她和卫凌云一直把书念下去,每从自卫队分了战利品带回家来,除却腌鱼大饼、熏肠咸蛋,必有几本泛黄发脆到赛过煎饼的线书。
队里发粮发钱、有吃有住,严襄不要她干活,只要她把书倒背如流,请一个老举人在旁对字,背得不对,便拉过一只手拿戒尺敲一下掌心。卫凌光鲜挨过这打,卫凌云的手心倒是隔三岔五便要高肿一回。
“笨得简直随你爹,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严襄忍无可忍地抬手在牠后脑勺上抽了一下,又长叹一声。“长得还没根大葱直溜。我算是死了这条心罢,不吃烟赌钱玩兔儿爷去,就谢天谢地了。”
那年冬天严襄领队出城,临行拿半扇山猪几只烧鸡把她同卫凌云送进省立中学,往后一去不返,除过每月塞钱的信封便再无音讯。
卫凌光日日早起到邮筒边等信,拆出钱来随手锁进箱里,把信封皮子捧在手心翻过来翻过去,小心剪下地址格上严襄亲笔的每一个字,用演草纸重新包成一封薄薄的信,夹在字典中央。
字典胖得再夹不下纸条的时候,她考上了京城大学。京城的马快、车快、人也飞快,就连消息跑得也比家乡快上几倍,她像一汪井水随桶骤然升空,四面八方云涌风动应接不暇。漫天报纸雪片乱舞,到她眼前打开来是严襄的面庞,鹰鼻隼目与记忆几无出入,近在纸上,又遥不可及。
她依旧小心剪下所有带着她名字和脸庞的报纸。总趁寝室里同学都拿了新报纸剪明星肖像的时候掏出剪刀,这样她们若问,也只会问,凌光怎么不告诉我你爱哪一个角儿,是白振芳还是朱佩蓉啊?也好帮你留心着票。
同学坐在舞台四周,看朱佩蓉一出桂英挂帅的好戏,她站在报栏附近,也看严襄领兵带队一步一步挂帅称王,侧头照一照镜子再看回报纸上的人脸,为几分相似感到莫大欢迎。
修了政治也是她隐秘的希望。不过不知什么时候这希望越来越被另一个希望压下去,她一度觉得留在学校升做助教也一样地前途光明。直到又一封信送到她手里,虽用了旁人名头、旁人口吻,她却一眼看得出来自何人。
通篇看过,是在岁月上略有些错位的好梦成真。
如今情景更像好梦里一般。
橙红的灯球看久了灼目,她却不舍得闭上眼睛,随滑到耳边的手指轻轻眯一下,便又立刻睁开。粗糙的指掌重新伸至侧脑,盘金衣袖覆盖她双眼,只剩一片边缘透着光晕的黑蓝。
“傻孩子。难道妈会害你么?”衣袖主人轻叹一声,身体略动一动,像是摇了摇头。“你觉得谁好,妈管不着。可要有人存心同我作对,我难道要放任不管?”
她全没有作对的意思,不过想要这里更好些——若严襄没揽她到怀里,卫凌光一定这样答话。可此刻她连那个名字都愿短暂地忘上一忘。脑后皮革坚硬金属冰冷,却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一缕气味,因来自她的身体又回到她的怀抱,闻到这气息如同闻到故乡。
二十年来只有寥寥数次,每一次至今记忆犹新。严襄轻轻一揽便了却她方才一切力竭声嘶,她怕她一开口,又了却此刻至宝温情。
卫凌光埋头在她怀里,听见笔帽清脆一响,接着是一阵沙沙拉拉,像蛇在麦草上滑行。
“你生辰也该到了。”那只手依然停留在她耳际,时不时轻轻一抚,另一边哗啦一声,扯下那张字纸又窸窸窣窣叠了两叠。“今年办得大些。我请省长来——你也到了该有些人情的时候了。”
卫凌光猛地抬起头来。
其实她愿一直依在她怀里,却怕像个乞食的人,赈灾的粥水领了一碗接着一碗,贪得无厌,徒增严襄恼烦。兀然抽身又像不识好歹不领她好意,只得趁这一惊,顺势直起身子。
“妈是要我……”她错开对方目光,小心揣度严襄的意味,“认一认这里的要员?”
叫她用谁的身份来认?依旧是总督副官么?严襄从不许旁人知道她膝下有子,大约是亲见过临城那场男少帅杀父自立的乱子,提防蹈其覆辙;也见过从前有属下谋夺将位,必要把死人的家属儿男一并杀个干净。任亲生孩子为副官,比任旁人少一重隐患;拿她当陌生面孔对待,又比广告世人她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少一重威胁。
“瞎想什么。”一颗硬栗啪地一声在脑后爆开,卫凌光茫然转脸,正对上两道目光如电,照彻她一切神经。“只认得我当然不够,”那双眼睛眯起来笑了一笑,“也得认得少帅才成。”
电光劈下脑海,一瞬只剩血浪陡然拔起拍心贯耳,落回腔内作擂鼓声。心声太响,响到其中掺入一声杂音也未得重视,直到大门嗵地一声豁然敞开。
“长官!江参谋她跑了!”
卫凌光还未反应,先听严襄微微笑了一声。“不是去上药了么,”她一手夹了那张字条,搁在桌上轻轻上下磕了两磕,“怎么说成是跑了?小江又没什么坏心眼儿,关越啊,可不能误会了人家。”
“不不,总督,”那叫关越的把严襄的话听不到一半就开始使劲儿摇头,“谁家上药到大街上去上呀!她走到大门口忽然解了匹马,啥都没说骑上就跑了,陶师长还拦着不让我追!我实在没办法才先回来让您知道……”
“想来不过借匹马回营地去,怎么要这样大惊小怪的?”严襄依旧笑眯眯地接话,好似对自己的解释万分满意,更对关越这副惊慌焦灼读不懂一丝一毫。“年青人心火盛,一时赌气也是难免,与其叫我拉张老脸去问,不如你跟去劝劝她。这个你拿着,”她松开两指轻轻一弹,叫那张折作小方块的纸条滑到关越面前去,又拍拍卫凌光肩膀,“你也跟她去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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