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光沉默地点了点头,自觉脖颈僵得像块木头。
只要有旁人在场,严襄便总爱收声敛气像个和稀泥的老家长,叫火气再旺的人见她一见,也立刻觉出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有卫凌光见她笑纹愈深便愈心惊胆战,久而久之简直看她满面春风也像看大为光火,慈蔼的面孔与盛怒一般地有皱纹堆积,蛇身在绞杀之前最是柔软无朋。
身后大门砰一声吞掉最后一丝橙红光线,关越急匆匆地由她身侧擦过,窸窸窣窣经过一行冬青,步伐远去圆圆的枝叶尚在一颤一摇。卫凌光伸手握住一条短枝,轻轻一捋,两片几无重量的枯叶便落在手心。
“陶师长还在门口么?我去请她来问一问吧。”
关越顿住脚,叉起腰回头看她。
“问她?莫说她不知道,就算她知道江铎要做什么去,都拦着我不让追人了,还能好生回答你不成?”她在严襄处栽了个跟头,一时火气不小,冲口呛她两句,倒又冷静下来。“她肯定还搁那儿拦着旁人呢。我这就去寻她。”
卫凌光目送她转身快步而去,一条小道走到半程,大概以为她早不在看,忽然停下脚步,掏出什么东西来举在眼前。大概是严襄的字条。隔着层层枝叶,她维持那动作远远超过应有的时长,待卫凌光几乎疑心当中有诈,才缓缓地重新抬头向前。
卫凌光望着那身影一点一点被草木吞并,到彻底没在一片暗影的时候,依然直直望进它消失之处,以期得到什么启示,免绝心底愈翻愈烈的恐慌。
枯叶咔嚓一声,碎在她的手心。
江铎当然不在营地。
——可她想不到是在这里。
秋夜本凉,山间风更刺骨,丝丝缕缕穿入衣衫化作缝线,直把整条袖管织成一块寒冰。山路崎岖,马匹早便留在半山,如今路近山顶,除却关越带来的一个男官,只剩下面面相觑的三人。
卫凌光转向陶有为,后者躲开她的视线,向上抬头。
关越清清喉咙。“这三更半夜的,参谋跑到山里给胳膊肘子上药呐?”
有人遥遥立在高处岩边,枝叶掩映,月光稀薄,深蓝色衣装隐在树丛里,只剩一张晦暗不清的面孔。
“劳烦各位特来寻我,”山风呼啸不绝,她的声音倒格外真切。“请回吧。”
卫凌光吸一口气,扬声开口。“一点不知会旁人便独自跑出这么远来,岂能怪人来问个缘由?”她停了停,紧紧钉住那张一动不动的脸,“我来便是为同你说话。任你如何推脱,我自不会去的。”
“缘由?”那人声音依然平淡,话里内容却全然另一副氛围。“晚饭不出半个时辰,便是忘性再大,也不至全不记得。今日莫名其妙折了手臂,我退避不是自然而然,还要说个缘由不成?莫非要我哪日给总督折断了脑袋,卫师长才不需向我问个缘由么?”
卫凌光哑口一刻,忽然觉出几分不对来。
她来真是为退避么?可方才关越去寻陶有为,从问她江铎去处到要她一路随行,竟没费一丝力气。陶有为再如何迟钝也不会不晓得江铎心意,怎么答应得痛快不说,一路来虽一言不发,可要她带路却没半点延误?
到山脚见了江铎背影、策马直追时,那一匹普通无比的黑马闪转腾挪翻沟越坎,屡将自己甩得远远瞧不见她行踪。那人驭马轻松奔过之处,到她才知易绊人马腿,可见此地于江铎熟稔无比,那又怎会把自个儿逼到绝路上来?
“真不巧,你逃到悬崖边来了。再退一步只能粉身碎骨,”关越冷冷道,“趁早回来尚有生机。你若一意孤行,总督也不介意叫你死在这儿。”
“这话听来好生新奇。”江铎依旧淡淡的,“我识趣躲开不叫人眼见心烦,尚且不能得一条生路;难道这般回去接着现眼,反而毫无性命之虞?”
“别跟我掰扯这乱七八糟的!”关越略一后撤,猛一个箭步攀上石崖。卫凌光抬头果然瞧见江铎一闪没了踪影,更觉得心焦,正拦阻关越忽听一声响动如山岩坠谷,再抬头空无一人。
“起开!”陶有为好像刚刚梦醒似的奔过来狠狠一掼,推倒关越又跳上方才的石壁,一个翻身跃上平台。卫凌光原本发愣被她一叫反应过来,立刻也攀着石壁翻上去,落地一回头还见下面关越坐在地上揉着手腕高声骂骂咧咧。
陶有为背对她立在崖边。卫凌光走上前去转头瞧她,却是石像般的毫无反应。她转回头向袋里掏了掏,取出一只电筒来刚要一拧,手腕猛地一震,电筒应声而飞。
“怎么,”卫凌光笑了一声,“陶师长不敢叫我看一看底下么?”她向前一步,一手伸向对方腰间,“那我就更得瞧一瞧了。”话音未落陶有为已向后一闪作势掏枪,不等摸到腰间忽然一滞,跟着就被飞来的黑影扑倒在地。
关越一声咒骂之后便是扭打声响,卫凌光闪身退到一边,扒着崖边慢慢跪下,从包里掏出一只头灯按亮,缓缓向前倾身。
山风猎猎,回声不绝。深渊望不见底,浓黑一片近乎永夜,一扇光斜斜地坠下去,立刻被吞掉边缘。光束退缩一下,又微微回收,扫在石壁上,忽然顿住。
脚下并非绝壁。
五六级岩台阶梯一般层层伸出,仿佛山峦巨掌,要尽力在坠入深渊之前托起那条莽撞生灵。层间高低不同,光束射去瞧得见阴影,大概是山壁凹陷,最大的可供一人藏身。最上一级岩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副精铁倒钩,紧咬着岩石仿佛野兽齿爪,踏石留印抓铁有痕。
她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被一股猛力扯着跌倒在地。
一瞬间能穿起多少事,眼耳口鼻争先恐后把一幕幕画面一道道声音灌进她脑海,却来不及分出谁先谁后地发生。陶有为的怒喝;关越的叫喊;扑面的尘灰气味,泥土灌进鼻孔,碎瓦硌着肩背,脚步声急促,一声闷雷巨响,还有冲天的烟尘和火光。
硝烟不曾散尽,喉咙仿佛灌满药火,卫凌光呛咳间隙扯出巾帕蒙着两眼狠狠揩过几下,视线终于堪堪清明。
入目便是关越的脸,尘土掺着泪光变成泥潭。“对不起,”传进她耳里的声音仿佛也带着泥砂,“这是总督的命令。不然她会杀了我的。”
“你这个贱货!不得好死的贱货!”陶有为的声音跟着响起来,随即一声枪响,跟着仿佛豆袋倒地。沉闷的声音全掩在她愈来愈嘶哑的叫骂里,“吊子养的!不把你爹**的**塞进**里姥子就不是人!”
卫凌光推开关越的臂膀,撑着上半身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前越过乱石碎枝,男官的尸体,手雷拉环,拾起自己的头灯,走到山崖边,重新跪下去。
整整五六级石台,连那倒钩一起,全部无影无踪。残骸应在之处,硝灰和烟尘慢慢地下落,纷纷扬扬,没入渊里,仿佛一场天地颠倒的永夜大雪。
卫凌光觉得自己像个对方跳了马,才刚刚想到要搬出当门炮来的臭棋箩筐。
江铎此行,本是为装作命丧山崖,打消严襄的所有戒心。
严襄又怎么能全数料到呢?她又是在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又命令关越执行的?卫凌光恍恍惚惚像在梦里,答案也便像梦中的台句,飘飘忽忽蹦到眼前来。
是揽她在怀里、拿衣袖遮住她眼睛替她挡掉灯光的时候,签下的那张字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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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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