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墨香暗涌

藏书阁的沉寂,在第五日清晨被打破。

林微正踮着脚,试图将一本厚重的《州郡舆图志》归入乙字库架子的顶层,身后传来陈太监那特有的、拖沓而轻微的脚步声。她立刻放下书卷,垂手恭立。

陈太监并未看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她这几日整理的成果——甲字库已初具规模,乙字库也开始了初步分类。他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阁楼里响起,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平淡:

“收拾一下你的东西。王公公有令,调你去御书房当值。”

御书房?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那里是帝国权力的真正核心,皇帝处理政务、接见近臣之所,绝非藏书阁这等清冷之地可比。从废弃宫苑的“意外”,到慎刑司的看管,再到藏书阁的蛰伏,如今竟一步踏入了御书房?这晋升快得令人心惊,也……危险得令人胆寒。

“是。”她压下翻腾的思绪,恭敬应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疑问。

她的行囊依旧简单,只有那几件浆洗发白的宫女服和贴身的手札。当她提着小小的包袱走出藏书阁院门时,陈太监依旧坐在他那把太师椅上,闭着眼,仿佛她的来去,不过是这庭院中又一季落叶,寻常无比。只有在她转身离去时,那浑浊的眼皮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引路的是一名面容刻板、不言不语的中年宦官。穿过数道戒备森严的宫门,越靠近御书房,空气中的氛围便越发不同。不再是藏书阁的陈腐与寂寥,而是一种无形的、凝重的威压。往来宫人步履更急,神色更恭,连呼吸都仿佛放轻了许多。

御书房并非单一殿宇,而是一组建筑群。林微被带到的,并非是皇帝日常批阅奏章的正殿,而是毗邻正殿的一处偏院,专司文书整理、笔墨预备等杂役。院中已有数名宫女太监在忙碌,见到她来,目光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排外。

一名穿着藏青色女官服色、面容严肃的姑姑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林微,眼神锐利如刀。“你就是藏书阁调来的林微?我是秦姑姑,负责管理此间杂役。御书房规矩大,不同别处。一不许随意走动,二不许交头接耳,三不许窥探文书。手脚麻利些,眼睛放亮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若有差池,仔细你的皮!”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是,奴婢谨记秦姑姑教诲。”林微低头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她被分配的工作是整理、归类每日从各部院送来的、尚未呈递御前的普通文书副本,以及清洁偏院内的书架、书案。工作依旧繁琐,但环境截然不同。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仿佛都浸润着权力的气息,每一份文书都可能牵扯着朝局动向。她必须比在藏书阁时更加谨慎,更加沉默。

其他宫人对她这个“空降”之人,态度各异。有漠不关心的,也有暗中观察的。一个叫小禄子的年轻太监,似乎对她略有好奇,偶尔在她独自擦拭书架时,会凑过来低声说两句“某某大人今日又挨训了”、“北边战事吃紧,奏折堆成了山”之类的闲话,但一旦有管事靠近,便立刻噤声,溜之大吉。

林微只是听着,从不接话,更不探问。她知道,在这地方,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如同一个影子,默默地完成着分内的工作,同时,耳朵和眼睛却从未停止运转,捕捉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官员的姓氏、部门的职能、甚至那些高级宦官之间隐晦的交流。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考验便接踵而至。

这日,秦姑姑将一叠散乱的文书放在她面前,语气冷淡:“将这些按六部及紧急程度重新归类,一个时辰后我要。”那叠文书内容庞杂,涉及户部的税赋、兵部的驿报、工部的河工,且毫无顺序可言。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工作流程,而是一次针对她能力和耐心的试探。

林微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平静地应下。她快速翻阅,过目不忘的能力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手指拂过纸面,内容便已刻入脑海。她动作流畅,分类精准,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书呈给了秦姑姑。

秦姑姑检查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但很快恢复严肃,只淡淡“嗯”了一声。

第二次考验来得更突然。一位侍奉笔墨的小太监“不慎”打翻了砚台,浓黑的墨汁泼洒在几份刚抄录好的公文上。秦姑姑的目光立刻扫向正在一旁擦拭桌案的林微:“你,过来。将这些污损之处,照原样重新誊录一份,字迹不得有误,限时完成。”

那公文用的是馆阁体,方正光洁,与林微平日随意书写的笔迹不同。而且内容涉及官员任免,不容半点差错。这是考验她的书法、细心,以及在压力下的稳定。

林微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她模仿着馆阁体的笔锋,手腕沉稳运笔,字迹竟与原文有**分相似,且无一错漏。当她将誊录好的公文呈上时,秦姑姑盯着那字迹看了许久,才挥挥手让她退下。

接连两次不动声色的考验之后,偏院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些审视的目光中,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隐藏在平静之下。

那是一个午后,林微被指派去正殿外廊下擦拭雕花窗棂。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皇帝处理政务的核心区域。虽然隔着一道门,里面低沉的谈话声和偶尔响起的、属于年轻帝王的清冷声音,依旧隐隐传来。

她专注于手中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分神。就在她擦拭到一扇窗户的角落时,指尖无意间碰落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物事——那是一枚半旧的、刻着模糊云纹的玉扣,似乎是从某个佩饰上脱落下来的,滚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嗒”声。

几乎是同时,正殿内的谈话声停了下来。

王公公从里面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廊下,最后落在刚刚直起身、手中还拿着抹布的林微身上,以及她脚边那枚小小的玉扣。

“怎么回事?”王公公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微身上。在御前失仪,惊扰圣驾,无论缘由,都是大忌。秦姑姑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林微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慌乱地去捡那玉扣,而是立刻屈膝跪地,垂首恭声道:“奴婢擦拭窗棂,不慎碰落此物,惊扰圣驾与公公,罪该万死。”

她承认得干脆,没有推诿,姿态卑微到极致。同时,她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那玉扣掉落的位置和窗棂的结构,心中已有了判断——这玉扣卡在窗棂雕花的缝隙中已有些时日,积了薄灰,绝非她故意触碰,更像是早已松动,被她擦拭的震动恰好碰落。

王公公没有说话,走上前,弯腰拾起了那枚玉扣,在指尖摩挲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林微,又抬眼看了看那扇窗棂。

这时,殿内传来皇帝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却并非震怒:“外面何事喧哗?”

王公公立刻转身,隔着门躬身回话:“回陛下,是一名宫女擦拭窗棂时,不慎碰落了一枚旧玉扣,已无事。”

殿内沉默了片刻,才传来皇帝淡淡的声音:“嗯。让她退下吧。”

“是。”王公公应了一声,然后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林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起来吧。日后当差,更需谨慎。”

“谢陛下恩典,谢王公公。”林微再次叩首,才缓缓起身,后背已是一片冰凉。她知道,这第三次,也是最凶险的一次考验,她侥幸过关。王公公那句“旧玉扣”,以及皇帝没有深究的态度,都表明他们心中自有判断。

经过这接连三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权力核心的试探,林微在御书房偏院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秦姑姑不再给她分配最脏最累的活计,偶尔甚至会让她接触一些稍微重要些的文书分类。那些原本排挤或漠视她的宫人,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或许是认可,或许是忌惮。

几天后,王公公再次出现在偏院。他没有多看林微,只是对秦姑姑吩咐了一句:“即日起,林微擢升为御前侍女,负责书房外间典籍整理与茶水果点预备。调令即刻生效。”

御前侍女!

虽然仍是最低等的御前宫女,但这意味着她有了在御书房外间活动的资格,能够更近距离地接触到帝国的权力运作,甚至……有机会面见天颜。这是她从浣衣局宫女到如今,完成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身份跃迁。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偏院中引起了细微的波澜。众人目光各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深深的忌惮。

林微恭敬地领命,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她收拾了自己那点微薄的行装,在秦姑姑复杂的目光和其他宫人的窃窃私语中,跟随着引路的小太监,走向那座更加庄严、也更加危险的御书房主殿区域。

当她踏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进入光线明亮、陈设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龙涎香与书卷气的御书房外间时,她知道,自己已经真正踏入了风暴的中心。

这里,机遇与危险并存,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她微微抬眼,目光扫过那扇通往内殿的、紧闭的雕花木门,门后,是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年轻帝王。

而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些来自偏院的、来自未知深处的目光,并未消失,反而如同附骨之疽,随着她位置的提升,变得更加灼热、更加难以摆脱。

一道浅碧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回廊拐角一闪而过,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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