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书局的日子,在一种表面井然有序、内里却暗藏机锋的氛围中展开。那日冯姑姑锐利如刀的眼神和那句“修书局有修书局的规矩”,如同悬在林微头顶的警钟,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她被安排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与其他四位誊录女史共用一间值房。每日的工作便是将那些字迹模糊、或破损严重的旧档、实录草稿,用匀细的小楷重新誊抄在特定的宣纸上,要求字迹工整,不得有丝毫错漏。
这工作极其考验耐心与细致,对于曾在藏书阁与尘埃为伍的林微而言,倒不算难事。她很快便上手,运笔稳健,效率甚至隐隐超过其他几位做了多年的女史。然而,她深知,在这看似平静的文墨工作背后,隐藏着无形的波涛。
值房里的气氛微妙。除她之外的四位女史,两位年长些的,似乎早已磨平了棱角,只埋头做自己的事,对外界漠不关心;一位年纪稍轻,名唤秋云的,似乎对她这个“空降”之人抱有隐隐的敌意,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与不屑;而最后一位,便是那日她惊鸿一瞥看到的浅碧色身影,名唤锦心。锦心容貌清秀,嘴角常含浅笑,待人接物也最为温和,主动与林微说话,告知她一些琐碎的规矩,比如何处取用笔墨,何时交送誊录好的卷宗。然而,林微总能感觉到,锦心那温和笑容之下,似乎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尤其是那双眼睛,偶尔流转间,会闪过一丝与她亲切态度不符的探究。
这日午后,林微正在誊录一份关于前朝某次祭祀典礼的实录草稿,上面记载着当时参与官员的名单及贡品明细。她运笔如飞,心思却并未完全沉浸其中。她在观察,在学习,在记忆。这些看似枯燥的档案,往往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官员的升迁轨迹、不同派系在重大事件中的站位、甚至是一些被官方正史刻意淡化的细节。
“……光化三年冬至祭天,太常寺卿周文渊主持,光禄寺奉旨备三牲六礼,另有南诏进贡白檀香木五十斤,由长春宫领用……”
白檀香木!长春宫!
林微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极小的墨点。她立刻稳住心神,状若无事地继续誊写,心中却已掀起巨浪。光化三年,正是她在那本残破《贡品录》中看到的年份!南诏进贡的白檀香,最终流向了长春宫——李贵妃的居所!
这与她之前的推测完全吻合!凶手宫女袖口的白檀香气味,极有可能就来源于此!李贵妃的嫌疑,在她心中又加重了几分。她强压下激动,将这一关键信息牢牢刻印在脑海,同时更加仔细地浏览着后续内容,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长春宫或用香记录的蛛丝马迹。
然而,接下来的记载都是些例行流程,再无特殊之处。她不动声色地将誊录好的纸张整理好,准备稍后交予掌案女史核对。
就在这时,锦心端着一杯温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柔和笑意:“林妹妹真是好字,又快又工整。忙了这半日,喝口茶歇歇吧。”
“多谢锦心姐姐。”林微起身接过,道了声谢。
锦心顺势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刚刚誊录好的那叠纸张,轻声细语地说道:“妹妹刚来,可能不知。咱们这修书局,看着清静,其实也有些需要留神的地方。譬如这些前朝旧档,有些涉及宫中旧事,或有语焉不详之处,誊录时只需依样画葫芦便是,切莫……深究,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话语温和,如同姐姐叮嘱妹妹,但林微却听出了其中的警示意味。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是在警告她不要窥探长春宫相关的记录吗?
林微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懵懂:“姐姐提醒的是,奴婢记住了。只是按原本誊录,不敢有误。”
锦心笑了笑,不再多说,又闲话了几句天气针线,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微看着她袅娜的背影,心中的疑云更浓。这个锦心,绝不简单。
接下来的几日,林微更加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将自己隔绝起来,全心投入工作。她凭借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和沉稳的心性,誊录的卷宗又快又好,连一向严厉的冯姑姑抽查时,也难得地没有挑出错处。然而,她并未放松警惕,暗中留意着值房内每个人的动向,尤其是锦心。
她发现,锦心似乎与外面的人接触颇为频繁。有时会有不同宫苑的小宫女或小太监来找她,递个东西或传句话,虽然都是些看似寻常的往来,但林微总觉得,锦心在与他们交谈时,眼神会格外留意四周。而且,锦心似乎对各类消息格外灵通,值房里偶尔谈起各宫闲话,她总能说出些旁人不知的细节。
这天散值后,林微因一份卷宗需次日急用,耽搁了片刻,最后离开值房。她走出院子,正准备绕向后院住所,却瞥见锦心并未直接回去,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向修书局后院那片小小的竹林中。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竹林幽深,光线昏暗。林微心中一动,想起《宫苑拾遗》中似乎提到过修书局附近有一条废弃的排水暗道入口。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查探真相的诱惑,借着渐浓的暮色和竹影掩护,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锦心的身影在竹林中若隐若现,她脚步轻快,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林微屏住呼吸,远远辍着,不敢靠得太近。
只见锦心走到竹林深处一块不起眼的、布满青苔的假山石旁,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蹲下身,似乎在假山底部摸索着什么。片刻后,她迅速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进了石缝深处,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快步离开了竹林,方向正是回住所的路。
林微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耐心地在原地等待,直到确认锦心确实走远,四周再无动静,她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那块假山石旁。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她模仿着锦心的动作,在湿滑的青苔下摸索,指尖果然触到了一个狭窄的缝隙。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出了那个被紧紧塞入的纸团。
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陌生的字迹,并非锦心平日写字的风格:
“新雀入笼,静观其变。藏书阁旧物,可曾异动?”
新雀入笼……指的是她吗?藏书阁旧物……难道是指那本《宫苑拾遗》?还是另有所指?这纸条是传递给谁的?锦心背后,究竟是谁?
一股寒意顺着林微的脊背攀爬而上。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却没想到,从踏入修书局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落入了某些人精心编织的监视网中。
林微迅速将纸条按原样揉好,谨慎地塞回石缝深处,确保不留痕迹。然后,她立刻起身,沿着另一条小路,快速离开了竹林。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独立的住所,关上门,林微靠在门板上,才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平复。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她反复咀嚼着那短短一行字。“新雀入笼”,确认了她是被监视的目标。“静观其变”,说明对方目前还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藏书阁旧物,可曾异动?”这句话最让她心惊!对方不仅知道她来自藏书阁,甚至可能在关注着藏书阁内的某样东西!是陈太监?还是王公公?或者是……那个隐藏在长春宫的黑手?
信息太少,敌友难辨。但可以肯定的是,修书局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锦心是摆在明面上的眼线,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夜风涌入,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主动出击,化明为暗。锦心既然可以利用这条线传递消息,那她……是否也可以利用这条线,传递一些她想让对方知道的信息?或者,借此反向追查信息的源头?
夜色中,修书局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静谧而庄严,但林微知道,在这静谧之下,是无处不在的暗礁与漩涡。她轻轻抚过窗棂,眼神逐渐变得冷静而锐利。
既然已入局,那便看看,谁能在这盘新的棋局中,笑到最后。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窗外不远处,另一间屋子的窗后,一道浅碧色的身影悄然隐没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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