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陷掖庭

在大雍朝,掖庭是宫墙之内最不见天日的角落。此处的阴暗潮湿、劳役艰辛,无一不是锥心刺骨的惩罚。

然而,最深的讽刺莫过于,锦宁并非从未见识过皇宫的样貌。

曾几何时,作为户部侍郎的掌上明珠,她亦曾随父母踏入宫禁,赴那中秋或元日的盛宴。

她的记忆里,是鸾歌凤舞、灯火璀璨的宫殿,是往来皆鸿儒、无处不繁华的景象。她见过太液池的粼粼波光,走过白玉雕栏的御桥,曾为那巍峨殿宇的金碧辉煌而惊叹。

那时的她,和所有官家小姐一样,以为皇宫便是天下最极致的富贵与荣耀的汇聚之地。

她从未想过,就在这片流光溢彩的宫阙之下,竟还隐藏着掖庭这样一个被刻意遗忘的深渊。

此地聚集的多是获罪官员的女眷与幼嗣,她们的身上烙着父辈的罪责,从昔日的金枝玉叶,沦为此间最卑贱的罪奴。

她们日复一日地从事着宫中最污秽、最繁重的劳役——浆洗堆积如山的衣物、刷净恭桶秽器、清理灰烬渣土,双手往往在寒冬里冻得开裂,在碱水中泡得发白。

鞭笞与责骂是家常便饭,管教她们的嬷嬷深知,这些孩子的父母是大雍的罪人,即便打死打残,也无人会为之垂询半句。

她们的哭喊被隔绝在高墙之内,她们的性命轻如草芥。从云端跌入泥沼,锦宁才真正明白,这重重宫墙所包裹的,不仅是天下的极致荣华,也有着她过往无从想象的、最深重的黑暗与绝望。

鞭子一下下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锦宁跪在冷硬的地面上,咬紧嘴唇不敢出声。周围的宫人都远远躲开,没有人敢为她求情。

在这掖庭之中,罪臣之后便如同草芥。她甚至不敢让眼泪掉下来,若被嬷嬷看见,只会招来更兴奋的鞭打。

“你爹章煜之,贪墨军饷,往西北送到发霉的粮食,害得镇西军大败!我弟弟就在军中,如今双腿尽废……我、我打死你个罪奴!”

嬷嬷的咒骂混着鞭响,砸在锦宁单薄的背上。她忽然想起从前淘气时,爹爹最多不过用戒尺轻拍她的手心。

如今才知,那竟是世间最轻的惩罚。

鞭刑过后,她被罚跪三个时辰,不得进食。恰逢晚膳时分,众人散去,她才得片刻喘息。

四下无人时,锦宁才敢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任凭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滴在冰冷的地上。

“爹爹,娘亲……”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思念:“宁儿好想你们……宁儿想回家……”

入这掖庭不过十日,却漫长如十年。

远处飘来清淡的菜香,对她已是致命诱惑,锦宁已整日未曾进食。

不知跪了多久,双腿从刺痛转为麻木,一弯新月悄然挂上天边。

“起来吧,时辰到了。”

同屋的小官女王清婉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又从怀中掏出小半个糙面馒头:“这个给你。”

锦宁望着王清婉手上那个黑褐色的馒头,没有接,只轻声问:“今日是初几?”

“初五。十日后便是中秋,听说宫里要设大宴呢。”

锦宁怔怔地望着新月:“八月初五……今日是我十岁生辰。阿娘原答应我不必习琴,阿爹也说好要带我去采桂花……我最爱吃桂花糕了。”

她在清婉身边坐下,腿上的刺痛阵阵袭来。清婉低声道:“我九月初六的生辰。我爹……也牵涉在军粮案中,他和兄长被发配岭南了。”

话音未落,泪水已滚落下来。

“至少他们还活着,”锦宁轻声道:“只要活着,总能相见。”

锦宁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王清婉,还是在告诫自己。她必须活下去,母亲最后对她说的话,只有四个字,好好活着,所以无论多难,她都要活下去。

时近中秋,宫中忙于筹备筵席,连掖庭的人手也被抽调一空。

唯有锦宁这般新来的罪奴,仍被留在高墙内,终日与堆积如山的秽衣污布为伴。搓洗、捶打,十指早在碱水中泡得发白破皮,腰背因长久弯折而酸痛不已。可这般劳作,竟成了庇护,因为嬷嬷奔走各宫,鞭笞与呵斥暂且远离了她单薄的身子。

唯有那些被派往各处帮忙的宫人回来时,掖庭才似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些许涟漪。

她们带回零碎的见闻,也带回关于军饷贪墨案的只言片语。锦宁总是沉默地蹲在角落,竖着耳朵,像拾穗般,将那些散落的话语一点点捡拾、拼凑起来。

她渐渐明白了那场滔天巨祸的轮廓:西北大旱,西戎联合北周犯边,户部负责押送的粮草,竟在抵达军营时霉烂生虫。正是这致命的“及时雨”,导致军心溃散,城池接连失守,连皇帝的胞弟、主帅萧擎也战死沙场。

太后因此一病不起,天子震怒,下令彻查。最终水落石出,竟是大皇子勾结户部,贪墨军饷,购买发霉腐坏的粮食。大皇子被废为庶人,而如她爹爹这般官员,则成了刀下亡魂。

可就在上个月底,局势陡转。前方传来捷报,萧崇之子萧景誉于阵前斩杀北周名将,不仅收复失地,更直捣西戎王庭,逼其递上了降书。皇帝龙颜大悦,封萧景誉为镇西大将军,又恰逢中秋,便决定大宴群臣,与民同乐。

宫人们谈起萧将军的英武,无不神采飞扬;提及太后的病体,又装模作样地唏嘘。唯有锦宁,在哗哗的浣衣声里,低头看着盆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场盛宴的灯火,照不进这掖庭的方寸之地;远处的笙歌,也盖不过此处此起彼伏的捣衣声。

她用力搓洗着一件宫人的衣衫,那粗糙的布料磨得掌心刺痛。所有的惊心动魄、忠奸博弈,最终落到她这里,不过是又一盆洗不完的污浊,和一份迟来的、关于家破人亡的真相。

可是,人们口中那个罪该万死的贪官,怎么会是她记忆里的爹爹呢?

她明明记得,爹爹下朝回来,总会笑着从袖中掏出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记得她练字时不小心打翻砚台,爹爹不但没有责怪,还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重新写过,记得元宵节,爹爹让她骑在自己肩头,好让她看清满城的花灯。

那样的爹爹,怎么会故意害镇西军的将士们饿肚子呢?

锦宁用力摇头,想把他们说的那些话甩出脑袋。她低头看着盆里漾开的水纹,小声嘟囔:“他们一定是弄错了,爹爹不是那样的人。”

说着说着,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洗衣的水盆里。她赶紧用湿漉漉的袖子擦掉,生怕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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