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掖庭风雪

腊月的寒风如同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着掖庭每一个角落。

临近年关,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一种喧嚣的忙碌中,而这种忙碌传递到掖庭,便化作了永无止境的苦役和更加严苛的催逼。

宫人们的宫装需浆洗,宫帷幔帐要换新,宴饮器皿得擦亮,所有这些最脏最累的活计,最终都压在了这些罪奴身上。

章锦宁将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五年了,这样的寒冬,锦宁已经经历了五次。

从最初十指娇嫩、一碰冷水就钻心疼的官家小姐,到如今手上布满冻疮和老茧,能面无表情地在冰水里劳作数个时辰,她走过的路,只有她自己知道。

盆里是堆积如山的暗红色宫帷,厚重的布料吸饱了水后,沉得如同陌上惊鸿巨石。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其在搓衣板上反复揉搓。

空气中弥漫着皂角和污水混合的沉闷气味,间或夹杂着管教嬷嬷不耐烦的呵斥与其他罪奴压抑的咳嗽。

不远处那几个年岁小,上个月获罪入宫的罪奴,因受不住苦,小声啜泣着,却不忘搓洗木盆里的帷幔,一如锦宁刚入这掖庭的时候。

锦宁默默地收回目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必须尽快洗完自己分内的活计,或许还能有余力帮小荷一把。在这吃人的地方,弱者往往最先被吞噬。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或许是体力透支到了极限,小荷脚下一个踉跄,瘦小的身子猛地向前扑去。

哗啦一声,伴随着女孩短促的惊叫,那盆她好不容易才洗净的帷幔,连同浑浊的污水,尽数倾泻在地。更糟糕的是,污水溅湿了正叉着腰在旁边监工的许嬷嬷的鞋面和裤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许嬷嬷那张布满横肉的脸瞬间扭曲,三角眼中迸射出恶毒的光:“作死的小贱蹄子!”

她甚至没有半分迟疑,扬手间,那条浸过油、抽打过无数罪奴的皮鞭便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了小荷单薄的后背上!

“哇……!”

剧烈的疼痛让年幼的小荷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像只受惊的小兽,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

锦宁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扔下手中的活计,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小荷紧紧护在自己身后。

女孩滚烫的眼泪瞬间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她抬起头,强迫自己迎向许嬷嬷喷火的目光,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嬷嬷息怒!她年纪小,不是故意的,脚下打滑了。奴婢这就帮她把衣服重新洗过,保证干干净净!”

许嬷嬷的鞭梢还滴着水,她上下打量着锦宁,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哟嗬?充起好人来了?章锦宁,老娘看你也是活腻歪了!你们这些罪奴,根子里就是坏的!烂泥扶不上墙!大的偷奸耍滑,小的笨手笨脚,一窝子贼骨头,没一个好东西!”

她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锦宁脸上:“你既然要护着这个丧门星,好!那就一同受罚!给老娘跪下!掌嘴二十!今天不打烂你这张狐媚子脸,你是不知道这掖庭的规矩!”

一股冰凉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锦宁知道,求饶辩解在此刻毫无用处,只会招来更疯狂的虐待。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平静。她拉着瑟瑟发抖、哭声都变得微弱的小荷,缓缓跪倒在冰冷坚硬、满是污水的地面上。闭上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许嬷嬷朝手心啐了一口,搓了搓那只布满老茧、粗糙如树皮的手掌,用尽了狠劲,带着风声狠狠扇了下来!

“啪!”

第一记耳光精准地抽在锦宁的左脸颊上。那力道之大,让她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铜钟在颅内敲响,眼前瞬间金星乱冒,一片漆黑。

半边脸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灼热的痛感迅速蔓延开来。口中立刻涌上一股咸腥味,她知道,嘴唇内侧肯定被牙齿磕破了。

还没等这波剧痛过去,右脸颊又挨了更重、更狠的一下。

“啪!”

这一下,她清晰地感觉到口腔内壁的软肉被牙齿撕裂,温热的液体从唇角不受控制地溢出。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清晰的五指印如同耻辱的烙印,刻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触目惊心。

一阵阵眩晕袭来,她本能地想抬手捂住火辣辣的脸,但残存的理智让她硬生生忍住了。

她只是将指甲更深地掐进自己的掌心,利用那尖锐的刺痛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倒下,更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哭嚎。

她甚至将身后的小荷往自己怀里又揽了揽,用自己单薄的背脊,为女孩隔开一部分充满恶意的视线。

许嬷嬷见她不仅不哭不求饶,反而挺直了背脊,那副隐忍沉默的样子在她看来就是无声的反抗和挑衅:“怎么?骨头还挺硬?不服气是吧?我今天就打到你服!”

她狞笑着,再次高高扬起了手臂,蓄足了力气,眼看就要落下第三记更重的耳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童声,如同惊雷般在掖庭荒凉的院落里炸响:“住手!谁准你在这宫里滥用私刑的!”

这声呵斥,让院内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院门处,不知何时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身着宝蓝色暗纹锦缎棉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领口簇拥着蓬松的风毛,更衬得他面容如玉,精致非凡。虽年纪尚小,但他眉宇间已隐隐透出一股属于天家贵胄的威仪,此刻他板着一张小脸,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扬手欲打的许嬷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许嬷嬷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继而化为极致的恐惧。

她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般,扑通一声瘫跪在地,朝着男孩的方向拼命磕头,额角瞬间就见了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奴……奴婢参见九殿下!奴婢罪该万死!惊扰了殿下!老奴……奴婢是在管教这些不听话的罪奴,她们偷奸耍滑,糟蹋东西,坏了宫里的规矩。”

来人正是九皇子萧景珩。他今日心绪不佳,缘由是他极为宠爱的一只西域进贡的狮子猫不知怎的跑丢了,一众内侍宫女将平日猫儿爱去的地方寻了个遍,仍是踪影全无。

最后有个胆小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禀报,似乎瞥见一抹白影往掖庭这边偏僻处跑窜了。

萧景珩爱猫心切,也顾不得掖庭乃污秽之地,便带着人一路寻了过来,却没成想,刚踏进这院子,就撞见了如此酷烈的一幕。

“管教?”

萧景珩迈步上前,小小的身影立在寒冬的院子里,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他伸手指着跪在地上、脸颊红肿不堪的锦宁和被她护在怀里、吓得几乎昏厥的小荷,声音里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厉:“我瞧你不是在管教,你是想活活打死她们!皇宫内苑,自有法度宫规!她们纵有错处,也该按规矩处置,何时轮到你这恶奴动用私刑、草菅人命了?我看你这差事是当到头了!”

他不再多看许嬷嬷一眼,对着身后跟随的内侍厉声吩咐:“来人!把这个目无宫规、滥用私刑的恶奴拖去慎刑司,交由管事太监严加查办!”

立刻有两名身材健壮的内侍上前,不顾许嬷嬷杀猪般的哭嚎求饶,架起她便往外拖。院落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以及小荷极力压抑的、细弱的抽噎。

萧景珩这才将目光转向依旧跪在地上的锦宁。眼前的少女穿着单薄破旧的宫女衣衫,发髻散乱,几缕发丝被冷水和汗水打湿,黏在红肿不堪的脸颊边,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他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的关切,对锦宁说道:“你,还有那个小的,别跪着了,跟我来。”

锦宁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九皇子萧景珩!

她曾在宫人的闲谈中无数次听到这个名字,知道他是静妃之子,一直有顽劣名声。今日初见,竟得他出手相救。

但她深知宫廷险恶,一步踏错便是深渊。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外露,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竭力维持着死水般的平静。低眉顺眼,恭谨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她拉着几乎站不稳的小荷站起身,默默地跟在一行人身后,出了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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