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四更天,客栈的门在暴雨里吱呀呀长吟。店小二扯着袖子,窝在帐台下听着雨声睡得正甜。
忽闻当郎朗几声轻响,杂在哗啦啦的雨声里,不知何处来,像是躲在房梁避雨的老鼠碰翻了梁上灯碟。
好梦骤断,店小二没了好眠颇有些脾气。他迷迷糊糊抬起头刚要发作,才发现那门前站着个人。
燕筱风个子不高,裹在蓑衣里远看像个鱼笼似的,正走进来。
他取下斗笠露出浑圆的脑袋,脸上笑容和善。“叨扰咯,住店。” 说话间,他圆梢的粗眉也随着笑意向两侧趴开,憨厚得不成样子。
店小二一看是老熟客,当即清醒,面上的不悦一扫而光换上殷勤笑脸: “诶呦,燕老板,怎么这深更半夜才到啊。这回您几位住店? ” 说着话,他三步并两步,一手茶碗一手茶水地迎上来。
“雨太大,路不好走。” 燕筱风笑呵呵感叹,他抖落着衣袖上的风尘: “就我自己。”
认识燕筱风的人都知道他每年做两份生意,冬天从北方带着皮毛,药草,晒干的食料美醋南下,开春的时候又带着南方的山茶、药草、织锦绸缎朝别处去。
那些路上的风霜印在皮肉上,让本就看着憨厚的他瞧着更多几分良心。
……
天还没亮,守城的王秋盹过刚醒,正打着哈欠,扭脸看见燕家的伙计小皮子正带着庆隆镖局的人马押货出城。
“小皮子,走货去呀?” 王秋招呼着上前例行检查,朝后头望过去。五匹健硕的马拉着满车载货,每辆车旁都随行着数个着麻衣的镖师打手,再往后还跟着些别家的商队。
看得王秋惊叹 “嚯呀,今儿走货的人挺多啊!”
“系咯,系咯,听嗦江中太平了点,有活儿干哆!” 小皮子熟络地从车前头探出头,手里挥着行商的文牒。
王秋瞟了眼,就算是查过了,挥挥手放行“咋没见你家燕老板?”
“头几天赶商会去咯,您没瞧见呐?”
“我又不住在城门口,哪儿瞧得见! ”
“缘分来就瞧得见嘛,走啦兵爷。起车咯————”
吆喝声洪亮。小皮子的马绳一抖,哒哒的蹄音便连成了线,他们这次的目的地是座落于俞京偏西北的傍海都城,名曰漳州。
漳州。
晨阳初照,几缕轻风挂起尚未萌芽的柳,漳州城下一派风调雨顺,浑不似昨日曾暴雨如注风雷动,狂风掀起海边的浪,打得海岸边高耸如崖的礁石也瑟瑟颤抖。
纤细玉手撂开轻薄的纱缦,放着春风将它挽向檐外去。
阁高四层,女子轻身倚着软榻朝外望,下方街面上熙熙攘攘,人间烟火重重。
“睡得不安稳?” 觉得身畔之人动了动,她用余光看见那条人影摇摇起身,玉央轻笑着回头问。
眼波荡漾,语气也绵软而温柔,在这溺死人的温柔乡里那人却似瞧不见般浅浅嗯了声。
玉央不以为然。
她皓白的腕上生着同样美若华玉的酥手,扭过身去用手掌托起那人的脸颊,将面目从发丝间拨出来。
窗外的艳阳太晃眼,男人深紫色的睫毛在阳光下颤了颤,他偏过头将眉眼遮进玉央的掌心。他的皮肤苍白,眉眼间多有疲态,犹有些大病初愈之气。苍白肤色在阳光照映下更显透明,下颚处皆泛着青。
玉央恭顺地笑着,眸底情愫丝毫不掩:“你睡得太久,都快过了十天。” 她用掌心磨蹭着那人浓密的飞眉把玩了良久,这才挥了挥手。一缕妖力散开,融入那飞扬于窗外的纱缦中。它便忽像活了似的自己蜷卷起,轻柔地飘回楹内,遮下了过于明媚的春阳。
纱缦垂入房中却不见老实,时而随风摇曳着展开遮住整扇轩窗,时而又兀自扎成几簇花团。一只手忽然抬起,握住玉央的腕: “人族之中修行术法之人罕有,若被发现定会惊动官府,到时候引来青云盟的人,麻烦。此处人多眼杂,收收你的玩心。” 男人的语速颇缓,分明道的是不由分说的话,语气听着却极是温沉。
他握着玉央的腕,指尖轻转间化去附着在纱缦上的妖力。似乎颇受熙攘的人声与窗外艳阳之扰,他挪动身子让进房中的阴影里。
数日前,玉央在画舫中收到墨者的传书。信中道江中战歇,师者将归,一切计划照旧。她瞧了信,便当即离开居住的画舫,回漳州城中来。随后她在道途的林中守株待兔了几日,可算守到了这神出鬼没的人。只是见他时可谓惊震,灰白的布衣沾着血污,而身后黑衣追兵有十余人。
这人与玉央打了照面,全无回头迎击的意思,倒是一掌将玉央狠狠扯住,带着她提步向前蹿去。早有墨者埋伏于林中,黑衣追兵刚踏入漳州城外的林地,只闻嗖嗖几声暗箭急发,便听得远处哀嚎几重。玉央回过身,水袖高抬,掌风如披练似地轰退来者。在如云如雾般的墨意包裹下隐去行迹,转眼入城。
状若这般的接应行动在仙岛的墨者之间早成习惯。一来,除去南北内战之外,仙岛的东西武林亦是时有纷争,保护已经为数不多的长老及师者是部分墨者们的主要任务。
墨者们自四百年前进入仙岛后始终难能再与外界相接,因此不得不适应变化。经历百年的传承与改进,在六十余年前立足江湖,建立了属于仙岛的墨城。但由于其根本上仍属学脉源流之处,相比于一般拜师入门的武林宗门总归稍逊一筹。进而受东西武林分立之迫,不得已选择归入相对自由的西武林。然东武林之主宰——青云盟的老家伙们野心勃勃,一统武林之梦更是从未放弃。试探之举常见于野,如墨城这般较为弱小的西武林势力,便时常成为动刀之处。
二来,是墨者们的经验之谈,仙岛墨城如今的师者,实在难令墨者放心。
常有长老无奈叹息,如今墨家处于明暗交界,违背了“站在黑暗中”的祖训又因卷入武林而难避麻烦。玉央却是乐在其间。她脚下轻快地任由男人带她入城,随后落脚在据点。
男人倒是步履从容,看着是气定神闲,若嘴角未挂血色,脚下并未隐着些踉跄便更好了。
虽有腹诽,但她心底颇有许多得意。墨者千百,于师者而言独她有别。
在榻上的几日里,男人可谓是生息全无。衣下伤口沁出的血气绕上屋脊,玉央伴在身侧催动她胸前月牙状的玉髓,不急不缓地将房中的血气化解,顺便帮忙助益调息。
在玉央看来,人类的身体恢复实在简便,只需吃药疗伤,再静养些时日就能重获痊愈,可妖族却不然。她看着胸前玉髓:“哪像我们,没了这东西,动辄就要将养几十余年。”
那时房中阴暗,屋外大雨倾盆,接连下了几日不歇。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玉央看着窗外银白的电闪娇笑着起了兴,风中猎猎翻滚的纱缦忽成玩具,任由她操控着幻化出镜花水月般的景。
今日风和日丽,榻上尸身般的人也醒来。自己玩了多日的玩具倒忽然不准玩了,玉央迤迤然侧卧于榻上嗔道 :“央守在这处,可是好无聊。” 说着,她翻了个身向那人凑进些许:“央且怕他们呢?青云盟不过一群寻常匹夫,习武几十年依然不成建树。如今七星缺四,贵族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大人物们无暇睬央,剩下的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又难不得央。” 眸光流转,飘然落在侧坐榻旁的男人背影,纤手轻挽着攀上男人的肩头,秀美的下巴也随之搭上去:“师者,何必忧心这些小事,当务之急难道不是你的大事?”
短暂的安静过后,男人短促地笑了声:“笔者如今事事皆大,你口中当务之急的是哪一桩?”
身似游蛇波中荡。玉央柳条似的纤腰一扭,柔若无骨地自男人腋下钻过依偎进怀中。头枕着他的手臂,玉央仰面娇笑:“入主七星阵。” 下巴微抬,又道:“长老说了,虚名不便行事,要你早日将权力落实。妖界的难民也好早日渡海安身。”
仙岛皇族之外,自古以北斗七星封号者为尊。分别管辖仙岛八脉之中七条地脉,身负护佑太平之重任。
据《九界古哉》第十六卷·仙岛中所载。
盘古开天之时,天地化三界,三界分九重,各居一龙。一日九龙争斗,风云变色,水漫千山,火覆沧海,山石草木无一不毁。而天地难承此战之势,崩裂倾覆。待百年后龙战所留威能尽散,云开雾散时,有人见天地之间隐约生一陆屿,集五行之力悬于中处。上不及天,下不通陆,如梦似幻,藏于七色虹光之外,不存于任何地界之中。唯寻到七色虹桥之端,方能通达彼岸。
《仙岛通记·北斗大传》四十六篇有言。
每逢天星灾年,维持仙岛悬停的五行之力必现偏斜,轻则天灾**,重则倾覆偏毁。唯有启动先人深埋于仙岛之下的混沌北斗大阵,以通天之气,明地之灵,激活隐于虚空之中的第八条灵脉补足地气,方护持平定。名冠北斗之人需同修北斗功体,大魁为始,破军收官,既得天命,化入星阵。
距离一次天星灾年,已有几个百载。
宁静使人腐朽,更使人遗忘了在**之外天亦会赠与灾劫。七星之名在皇朝的政治中化为权势象征。其中玉衡,开阳,瑶光之名落入贵胄世家,而其余四名流传于江湖,众人争之,众人图之。
房中静寂良久,有人开言:“江湖中的传承不比贵族有术,得之名易,取势难。”
玉央不忧此事,甚至觉着无甚可急。如今江湖里一潭浑水,就是她这飘在江湖外的干瞧着都觉头大。
她当下心中只装着妖族生来的情肆,笑得随意:“莫听那些小老儿讲浑话,他若是再讲,央就让他独个去寻。” 信手抚摸,染着丹蔻的指勾在人领口间牵得他低下头来。玉央微抬下颌,一道轻吻落那人唇边。青瞳蕴着故做而来的怨,只道:“太叔雨....” 她唤着,催动与生俱来的魅惑之能,瞬息里青瞳中荡起层层的波纹,对上太叔雨暗金的眼。
而那眼中的金色浓稠静寂,含着层笑意似将她的全数魅惑隔绝了去。
只见太叔雨从容地闭了闭眼,指节轻敲在玉央的额心。玉央当即恼恼,捂着额头翻身爬起。奔波无聊皆可忍,无动于她之美色绝绝不可忍。
她气恼地别开脸,怨:“随心纵念妖之本,如此木头,次次惹央伤心!若是他年谁家姑娘看上你,央要好好瞧瞧是谁家的传奇。”
听惯玉央的嗔言,太叔雨笑笑望向窗外。春光明媚,燕子高飞,漫卷云舒,天蓝如碧,远处的人家房头上白桃开得极其盛,连日的雨只为它洗去尘埃,未带走半寸芳菲。
此景能不忆江南?观景之人却是赏景无心。他耳中听着门外足音,有人在门前姗姗停步,门扉间插进一封白信。
“那是什么?” 待足音离去,玉央问。
“这嘛····”太叔雨笑着上前两步,取下信纸:“是北飞的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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