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持玉笏,出列一步,朗声道:“启禀父皇,昨夜惊闻噩耗,大理寺少卿周秉谦,竟于诏狱之内暴毙而亡!”他声音沉痛,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周少卿乃朝廷重臣,执掌刑狱多年,刚正不阿!如今竟在守卫森严的诏狱内遭此不测!此非仅周少卿一人之不幸,更是对我大胤律法、对朝廷威严的莫大挑衅!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案,揪出真凶,以儆效尤!还周少卿一个公道,亦安百官之心!”
他言辞恳切,掷地有声,瞬间引起殿内一片低低的附和与议论。
谢珩冷眼旁观,指间的佛珠捻动无声。四皇子这一番话,看似义正词严,忧国忧民,实则是将周秉谦之死推到了风口浪尖,更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负责诏狱安全和大理寺事务的官员,甚至…他这个刚刚接手焦尸案、与周秉谦有过接触的御史!
果然,萧景辰话音未落,目光便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谢珩所在的方向,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儿臣还听闻,周少卿暴毙之前,正与谢御史协力追查近日闹得神都人心惶惶的‘焦尸案’。此案死者死状诡异,喉骨嵌瓷,闻所未闻!如今,主查官员竟也离奇死于非命,且死状…似有牵连?”他刻意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营造出山雨欲来的沉重氛围。
“谢御史,”他直接点名,目光落在谢珩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微妙的惋惜,“你执掌刑狱,明察秋毫,本王素来敬重。只是……这焦尸案起,你便接手,如今非但案情未明,反连累周少卿遭此横祸……这接连的‘不祥’,是否也太过巧合了些?”
“不祥”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两颗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向谢珩!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目光,惊疑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担忧的,齐刷刷聚焦在谢珩身上。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下!
谢珩挺直了背脊,如同雪地里一杆孤绝的青竹,任凭风雪摧折,岿然不动。
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平静无波,迎向四皇子萧景辰那双看似痛心、实则暗藏锋芒的眼睛。深绯的官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白,左颊那道旧疤在殿内煌煌灯火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目。
他正要开口,一个更加沉静、温和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不失储君的威严。
“四弟此言,未免过于苛责了。”太子萧景睿终于开口了。他微微侧身,面向御座,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焦尸案诡异凶险,周少卿之死更是扑朔迷离,皆为奸人作祟,意图扰乱朝纲。谢卿殚精竭虑,夙夜勘验,其忠勤之心,天地可鉴。此等‘不祥’之说,实乃无稽之谈,更易寒了忠臣之心。”他语调平缓,有理有据,轻易化解了四皇子扣下的“不祥”帽子。
然而,他话锋并未停止,微微转向谢珩,温润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带着一种期许,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谢卿,”太子声音温和依旧,却字字千钧,“此案关乎朝廷体面,关乎神都安宁,更关乎枉死官员的清白与公道。周少卿在诏狱遇害,凶徒猖獗至此,实乃奇耻大辱!父皇将此案交予你手,是对你的信任,亦是重托。”
他的指尖,再次轻轻叩了一下紫檀扶手,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如同惊雷般落在谢珩耳中。
“望你……”太子目光深深,凝视着谢珩,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莫让父皇失望。”
莫让父皇失望。
五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谢珩的脖颈上!这比四皇子直白的攻讦更重!这是期许,更是警告!是信任,更是催命的符咒!
太子的目光温和依旧,甚至带着一丝勉励的意味,但谢珩清晰地读懂了那目光深处的东西——冰冷,不容置疑的压力,以及……若不能破案,便需承担一切后果的决绝!
丹陛之下,萧景翊依旧把玩着他那血红的剑穗,凤眼微抬,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谢珩紧抿的唇角和隐在袖中、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勒紧。
谢珩能清晰地感觉到袖袋深处那块碎瓷片的冰冷棱角,正隔着衣料,硌着他的手臂。那寒意,顺着血脉,直抵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咚!”
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的脆响,突兀地打破了宣政殿内粘稠的寂静。
谢珩的左腕,那串盘磨得温润冰冷的黑檀佛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重重地叩击在脚下坚硬冰冷的金砖地板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深潭,瞬间荡开涟漪。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扫过面色凝重的四皇子,掠过眼神深沉的太子,最后,似有若无地,在斜后方那抹玄金蟒袍的方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他对着丹陛之上的方向,深深一揖。
动作标准,姿态恭谨,深绯的官袍纹丝不乱。
“臣,”谢珩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如同他腕间叩击地砖的佛珠,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巨大的殿堂之中,“领旨。”
袖中,紧握的指间,那块青白碎瓷锐利的边缘,因这决绝的姿态而微微嵌入皮肉,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微而尖锐的刺痛。
一丝温热的液体,悄然渗出,染红了内里的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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