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抄近道去延平。”
宫中四日不平了。
崔简被禁足蓬山宫,撤了六宫大权。“长公主”暂回了公主府,“皇帝”余毒未清。虽然渐渐地好了起来,终究是断了朝议,缩在栖梧宫“养病”,连天子身边的西人亲卫也几日不见踪影。
宫中人无不惶惶。尽管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究竟“天子”周身的沉闷氛围还是从栖梧宫扩散出去,渐渐蔓延到整个金乌城。
崔氏在京中的几处府邸被暗中监视,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便要报信宫中。
皇帝临走时携带的信鸽陆陆续续飞了几只回来,传信幽、朔两州均有衣食不足数之情,让赵殷暗中查访户部派出的主事及崔平门生故旧动向,物资数额不少,很难短时间内全部销账,大概率还在京中,最好能尽快捞出,随銮驾直发漠北。若实在不足,便另开了天子私库,动用从前昭熙皇后名下商网购置物资,以西洋商队出关行商名义急速送至军中。一并还有皇帝亲手所书崔氏罪证,只等燕王回京,便可查抄崔氏家产,将崔氏一网打尽。
“赵大人,明日下孤便要依阿姐的意思发兵亲征,到现在还没有赵小将军的信传来,孤担心……”
长公主不擅长政务,在揣度人心上却向来比女帝更妥帖。
“殿下,竟宁是活不成的,臣以为陛下也做好了准备。明日出征,臣会随銮驾去往幽州,届时还请殿下关照朝中。臣的人已经联系上了燕王,不日燕王回京,殿下的担子便能轻许多了。”
梁国公的声音异常平静,为将者一早便做好了准备马革裹尸,他是这样,想来竟宁也是这样。
长公主却不这么想。她取了茶具,亲手为赵殷点了一杯茶,道,“阿姐自通泰四十九年后便再未亲手执剑了,大人知道是为何?”
“臣不明,望殿下指点。”
“因为阿姐心念冯文忠公。”长公主倒出一杯奶白的茶汤来,“冯文忠公死于政变。而此刻的赵小将军,也不啻为死于官场。”她轻声微笑,“阿姐要立少将军为后,可不是为了梁国公府的兵权啊。”
长公主柔柔地笑,看起来温软婉约,很有些天家女眷独有的轻灵风姿。
“臣……明白了,多谢殿下点拨。”
“大人明了便好。”她又斟上茶汤,“大人明日便要出征了,孤以茶代酒,祝大人凯旋归来。”
赵殷正谢了恩典,便有一小黄门匆匆跑进殿里:“陛下!陛下!燕王回京了,要求即刻见陛下!”
然而,十年不曾执剑的皇帝腰里还是佩了一把青光宝剑。这剑很重,乃是专为沙场马战所制,要想舞得随心所欲甚至还需要双手握持。
还是她从少年人甲上解下来的。那时这剑上满是血污,几乎看不到剑锋。
此时皇帝便高擎宝剑,在延平城下叫门。
“你我就两个人,进城和不进城有什么区别啊?”
“就你话多。进去,是一种表态……”皇帝真想一剑劈开他脑袋,“意思是说,此前种种都是奸佞误国,圣人依旧是关照边疆的。再者,圣驾亲临,也是给守军一枚定心丸,这种时候最缺的东西是希望。”她皱了皱眉头,“法兰切斯卡,如果不开,你就进去探探虚实。我怕已经被漠北人吞了。”
“好,还是老规矩,有危险就放血,我闻到味道就能找到你。”法兰切斯卡没多问,径直下了马绕了开去,随后找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墙根,几下蹬墙,轻轻巧巧便翻上了城墙,消去了踪影。
“来者何人?”
“我才要问你们是何人,我乃圣上特使,奉圣人之命据守延平。”皇帝高声叫道,举起金牌,“开城。”
不多时,一骑小将当先飞驰出城,身上衣袍褴褛,只有甲片包裹在身上,让他看起来还没那么狼狈。这小将手提一杆长枪,身佩一柄宝剑,策马飞驰而来,在距天子三尺远的地方勒马停下,验明金牌,确认身份。
城门只打开一道缝隙,待着小将出城便即刻又关上了。
他似乎是当年和竟宁一同受赏赴宴的。
小将盯着皇帝毫无遮拦的脸看了许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何,正身已验明了吧?”皇帝扬起头颅,正视对方的眼睛,“可能放行?”
何止是验明。
小将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叩拜行礼:“参见陛下……!”再抬起头来,他已然是热泪盈眶,眼圈发红,“请陛下随末将入城!”少年人不敢托大,一手牵了马,一手牵上法兰切斯卡的马,高声叫道:“正身验明!开城放行!”待城门放下,便侧身避让,请天子先入城。
延平城内全是赵竟宁的旧部。来到城中,因着法兰切斯卡不在,皇帝下马时忍着腿上剧痛,险些摔了下马。城中门户紧闭,只有少数人马镇守城中,百姓都安置家中不得擅自外出,以免不测。
待到了城楼中,一群尚不知事的少年人围坐在一起,面有哀色,却仍在商议如何布防守城。皇帝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小将便跪下:“末将白连沙恭迎陛下圣驾!”众人一听是天子亲临,一时忙行礼跪下,口呼万岁。
“都起来吧,朕原本也是避人耳目出来,别惊动了人。”皇帝看起来显然也不太好,头上脸上全是沙子,连日兼程赶路,被朔风吹得早没了宫中娇养的滋润,头发枯草一般盘结在头上,只有一身圆领袍还算得上整洁,还是在幽州城找高南星借的,下摆甚至有些短,才刚到脚踝上一寸,“你们今年都多大了……?”皇帝忽地问了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末将今年二十”“十六”“二十四”“十八”……都还正是最年轻少艾的时候,一个个熬红了眼圈,为了守住延平憔悴得很。皇帝心下叹气,面上只道,“城中兵马几何?粮草几何?现下如何布防?”
为首的白连沙赶紧地拿了军中账目来与皇帝对了,道,“赵将军身领百人轻骑强袭金门山口……”
“他已经以身殉国了。”皇帝打断了他,“若要许他一身清白,免不了诸位要死守住延平,反攻已被漠北人占领的清宁、怀远、崇华三地,直捣前朝灏州地界的广平、安源、神封数城,重以金门至回雁山南北麓为界。待立下功业,殿前参奏,才好一气治了崔氏子弟。”
皇帝叫来法兰切斯卡,又一次拿出了那封弹劾赵竟宁的折子:“这折子是四日前送至京中的,出自监军崔符之手,想来他偷换了粮草物资,崔氏截断驿馆传输,三州刺史折子递不进京,专在此要坑杀诸位。”天子声音有些发冷,“朕从京中发出的物资可是足数的。”
“不过,”九五之尊转而又和缓了语气,“梁国公在京中已着手查办被贪墨的粮草物资,不日便将发出,另有朕手头私库也会尽快运送粮草至前线,坚持几日便要准备反攻了。”天子收了账本奏折,温声道,“辛苦各位了。”
待小将们听了布防调整后都下去了,皇帝才问起亲卫:“我们带出来的信鸽还剩几只?”
“只有两只了,你想好送什么信回去。”
“先写一封吧,饶乐失守,从塞上就地取材的希望就断了,非得京里送来物资才行。延平地势高峻,据守险要,定然是还能守几天,要反攻回去重组幽州乃至灏州都必得等粮草到了才行。”皇帝不想再守什么仪态,烦躁地抓起自己的头发,“开春雪水融化之前必须夺回灏州。”
第五日。
宫中依照天子留下的旨意,以久攻不下为由,天子御驾亲征漠北。銮驾今日开行,留长公主监国,燕王辅佐,京中一切事务皆可便宜行事。
代替皇帝上銮驾的是乔装过后的贝紫。银朱随侍在侧,假作大楚天子正在其中的假象。
前一日燕王刚到宫中,便带着几个风尘仆仆的庶民模样人扑通跪在“皇帝”身前,告起御状来,言及崔氏在博陵一带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甚至还有逾制之举,大有逼宫造反之意,只是欺上瞒下,消息不得发来京中。“皇帝”震怒,当即下令查封京中崔氏府邸田宅,博陵崔氏另交济州镇抚司围守,待漠北平定后再行治罪。
在外监军的崔符崔筱也被革职,“皇帝”另调了甘宁道司马张允中督运粮草,即日启程。
第五日晨,崔家门生在朝堂上喊冤,以为崔氏平白被冤,请长公主明察。
燕王当机立断,重新宣读“皇帝”拟定的旨意,叫来金吾卫及大理寺少卿沈晨拉走为崔氏鸣不平之人,当即革职投入诏狱。一时崔党人心惶惶,再不敢冒头。燕王辞官前本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才辞官半年,自然新将军也都是他的旧部,一时间控制了京城风向。
漠北这头,皇帝秘密驻扎延平,指挥延平守军击退来挑衅的漠北轻骑。
“陛下,要下雪了,您还是进屋里吧。”是那天来接应的白连沙。
“下雪了不正好么。”皇帝难得笑了笑,虽然是冷笑,到底是比前两日要松快了一些,“夜里便在城楼上泼水,省得他们攻城。”她看向城外的地形,“大概今晚上就要下雪,你们今日将冬衣理一理,找身体最强壮的人穿得厚实些,沿着我们城外挖一道护城沟,想来也挖不了太深,及膝盖上两寸即可,两人宽,如有余力可以再深些,明早趁太阳还没升起来多久,用雪填满这道沟,挖出来的土便直接加固在城墙周围。”
“末将明白了。”
雪上是很难用火器的,眼下弹药也不足,便只有水攻了。
“还有,”天子又叫住了他,“下雪之后,城里烧炭烧火的时候,多烧点水,烧开了,热的也有用,冷的也有用,用不完的雪也大可收集起来。”
第六日了。
果不其然,到了夜里便开始下起了大雪,不过出乎所料的是,不用多填满便已经看不到这条护城的沟壑了。
京城来的銮驾已浩浩荡荡开至燕州,再有两三日就要入幽州地界了。
法兰切斯卡被皇帝使唤得没个休息,总算是将几路押送粮草的户部主事并文吏都拎到了延平,还带上了三州刺史对崔符崔筱弹劾折子。好不容易到了延平,以为能坐下了,又被皇帝喊去装了一大盆雪来。
“你要这个做什么。”
“脱裤子。”皇帝在宫外待了几日,连语气都粗俗起来,将圆领袍下摆卷起来塞进嘴里咬着,确保不会出声之后,将内衬的裤子揭了下来。
如她所言,没一块好肉,中裤已经被染成了红红黄黄的颜色,与磨破的血肉粘在一起,撕下来的时候还要带几层皮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固的痂皮,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到底连着颠了五日没休息,哪能有什么好皮。
待到揭下来,皇帝已然满头细汗了。
“停。”法兰切斯卡看得皱眉,拦住了主子,“我来吧。”他捏了一把雪,覆上皇帝腿上血肉,轻轻擦拭起来,抹掉了多余的血迹,才又拿出创药洒上去,“你也太狠了点……”待到药粉盖满了伤口才撕了干净棉布包扎起来,“腿没了怎么办。”
“呸,”皇帝吐了衣摆,“没了腿我也得干,兵贵神速。”
这边法兰切斯卡正服侍皇帝穿上中裤和夹棉裤,刚好白连沙敲门进来,看了立时背过身去,耳尖子透红,“陛下,城外有一队西人商队,自称是听了您的令而来,押送的是粮草和棉衣。”
“法兰切斯卡,你去看看。”
“又是我?”
“叫你去你就去,废话那么多。”皇帝自己系了腰带,“你一直替我照看商队,人也是你熟,他们应该还带了京里的信来。”
法兰切斯卡骂骂咧咧走了。皇帝也跟着出去,看白连沙还愣在门口,不禁拍了拍他,“想什么呢。”
“末将不是有意打搅陛下好事……”
“什么好事,他给朕换个药罢了。”天子嗤了一声,“要是你们赵小将军在大约……”
他已经不在了。
皇帝垂下眼睛去。
“罢了,随朕去看看城下吧。”
陷阱简易得很,却还是陷了不少马。一夜过去,城下已多出不少被战壕坑杀的战马和人体。
法兰切斯卡去验了身份和货品,只叫人运了东西入城,商队只在城楼上会面,不许进城。
倒是挺谨慎的。
“陛下。”商队的头领皇帝倒是认得,从前在外的时候还送过钱给她,是昭熙的人,“燕王殿下的书信在此,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陛下手上。”
“看来京中都解决了。”皇帝看了信,道,“崔氏人已全族下了诏狱听审,查抄京中崔家各处宅邸发现不少还没来得及销账的粮草棉衣,书信若干,全部移送到了长公主府。”她这才有了点笑意,“阿兄还是得力的。”她转头对商队领头躬了个身,“多谢。”
“尤里乌斯将商队交给您,陛下,我们自然都向您尽忠。”那西人脱帽举帽,右手抚胸鞠躬行了个他们的礼,“愿您一切顺利。”
自然是顺利的。
章定十一年二月,楚军直捣流晶河并取金门山诸部,扩为朔方郡守城,震慑漠北王廷,让他们再次俯首称臣,缴纳岁贡,只是对天子来说,大胜还朝的,终究是少了一人,难免不快。
待回了京,便是对崔氏的清剿。燕王首先发难,拿出御驾亲征前所提证据并几个告御状的,再次当堂弹劾。皇帝从延平带回的崔符崔筱并几个所谓监军,早被拖得半死不活,还要叫押上金銮殿重新数落贪墨粮饷、逼死将军的罪责。
皇帝这几个月里听了太多次早已麻木了,这时再听,不过是钝器剜肉,得不到痛快而已。
“崔符以监军之名,欲加赵将军歼敌不力之罪,在赵将军攻下延平后休整不到三日,又以谋逆嫌疑迫使赵将军攻金门山。他不仅扣下粮草,还不给赵将军人马,让他只能带着不到百人奔袭山口。赵将军出战后,他紧闭城门不出,两天一夜不让将军回城用饭,将军饥寒交加,还要连攻山口,最后被漠北人万箭穿心而死。”白连沙声音嘹亮,语带悲愤,一字一句说来,让朝中人都不忍卒听。
“崔符、崔筱,贪墨饷银,残害忠良,请陛下严惩!”
他还没说完,“臣此处还有将军血书一封,将军出战前自知无法回京再见陛下,特血书一封让末将交给陛下,请陛下过目。”
皇帝亲自下了御座,接过血书,读了片刻才道,“骁骑将军赵竟宁,少年英杰,以身殉国,忠烈可嘉,追封为宣平侯……附享太庙。”她已没办法再封了,只叫起她信赖的臣子,“沈子熹。”
“臣在。”
“朕即刻任命你为大理寺卿,主审崔氏一案,崔氏全族押下诏狱,听候问审……此等祸国殃民之辈,务必严审。为防不测,朕再将亲卫一名,正三品长秋令暂拨与你为护卫。”
章定十一年夏,崔氏总领大小罪名共计十七条,以谋逆罪为首,并论贪墨粮饷、贻误军机、侵占良田等罪名。
沈晨将卷宗连夜整理好交到宫中时,皇帝手上正套着一根宫绦,桌案上还有那封血书。她桌案上铺开了一卷圣旨,正在写一封诏书。
“陛下,崔氏这桩案子已经审理毕了。”
天子接过来看了看,声音平静得很,“这几个直接吞军粮的,崔符、崔筱、崔平,菜市口凌迟,让文武百官都上周边观刑,务必多割几刀,行刑过后不许人收尸,火化了扔去乱葬岗……至于这崔丹,涉嫌谋反,按律斩首,夷三族,其余人等……抄斩。”
“陛下,这……涉及崔侧君父亲,是否……网开一面。”
“开什么。”皇帝倦怠已极,“他父亲崔容是崔氏族长,什么罪名都有他一份,一并斩了。”
“臣以为崔侧君在宫中侍奉陛下已有十年,陛下实当安抚公子一二,也是为了不寒士族之心。”沈晨一拜到底,头久久伏在地毯上不敢起。
不寒士族之心……
皇帝沉下眉毛。可是崔容还是先帝近臣,便是崔简也不过是一枚临时被拉下水的棋子而已。
沈子熹所言并不错。法之有道,才足以令人信服。
皇帝闭上眼睛,轻声道,“那便网开一面,改了流放,让他去延平修城墙。”
“臣遵旨。”沈晨这才起了身,抱着卷宗退出了殿外。
京中夏日暴雨,不多时便倾盆而下,电闪雷鸣,听得人难受。
“侧君公子,侧君公子!”外头传来宫人的声音。
“陛下,”银朱通报道,“崔侧君求见,想为他的父亲求一个从轻处理。”
竹白抬眼觑了觑天子神色,对银朱轻轻摇头。
“让他滚。”皇帝冷声道,头也不抬一下,“他此时回宫去,朕还允他做这个摄六宫事的侧君,饶他父亲一命,若多求一句,朕即刻叫他下去陪他叔叔。”她写好了诏书,郑重地盖了玺印,才轻轻拿起了血书,寻了个匣子,同宫绦一同收了起来,“法兰切斯卡,你将这诏书送去梁国公府,就说是我欠竟宁的冠礼,想和他一同下葬。”
臣竟宁言:臣以冲龄见幸,得侍圣驾左右,恭聆玉音,至于今日。而少年轻狂,冒渎圣聪,亦见宽宥。五载以来,伏听圣诲,何其幸耶!昔同游山寺,共赏梅花,已生相思;而后游园惊梦,又再倾心,窃以为君臣相偕,而来日壮志必得酬也。而今灏州未收,幽云飘摇,漠北难定。为将者但求尽忠报国,如若不成,当马革裹尸,以身殉国而已。此去灏州,恐再无相见之日,惟留书一封,谨表臣之忠义,伏望陛下凤鸾长鸣,德昭天下。臣再拜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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