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淮安王府前停下时,奚尧没有直接下去,而是让马车又驶到了偏门,这才下来从偏门进了府中。
昨日彻夜未归自然是瞒不过父亲的,可若是从正门回去想必只会受到更为严厉的训斥。
奚尧尚未想好该如何应对,府中的老管家就先过来告知他,“王爷,老王爷叫您去祠堂。”
“我知道了。”奚尧应下,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就径直朝祠堂的方向去了。
到祠堂时,老淮安王奚昶正跪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三炷香,双眼闭着没看奚尧,声音沉沉的,“回来了也不知道先给你兄长上柱香。”
奚尧望向案桌上供奉的牌位,其中有一个牌位比其他的都要新。不仅因为摆上来的年岁短,更因为时常有人过来擦拭。
那牌位上头的名字是奚凊,他的兄长。
八年前,边西大军还是奚凊的麾下,承袭父亲爵位的也是奚凊。只可惜,奚凊在八年前的雁津一役中殒命。
奚昶在中年丧子的悲痛中一病不起,年仅十六岁的奚尧临危受命,前往边西担任了三十万大军的将领。
起初,没人服他。
因为他年龄太小,且从未真正上过战场。所有人都在看,看这奚家的二儿子是否也如他父兄一般英勇善战。
而奚尧仅用一个月便整肃好军中上下,并在之后第一次和西楚的交战中将敌军一举击溃。他率领三十万大军将西楚打得节节败退,不仅把之前侵占的北周国土让了出来,还退守了三里地。
奚尧一战成名,往后三年的屡战屡胜、越战越勇,更是让他战神的称号扬名天下。征战杀敌的骁勇和军事谋略的睿智让他坐稳了常胜将军的名号,也成为了北周边地的一杆永立不倒的旌旗。
但只有奚尧自己知道,他会在每一次上战场前都在脖子上挂一块亡兄留下的玉。
那玉贴着皮肤由凉转暖,支撑他在无数的狂风骤雨、刀光剑影里趟过。冥冥之中,似是兄长在保佑着他,保佑他战无不胜、平安顺遂。
奚尧点了香,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奚昶等他拜完后才说,“你这刚一回京怎么就跟太子结识了?私下赴约不说,还与之畅谈、夜不归宿。早前我分明叮嘱过你不要与其走得太近,我瞧你这是一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提起这事,奚尧心下就沉了一分,脸上却不好显现出来。
见他不吭声,奚昶更是面色低沉,隐隐有些怒气,“难不成你当他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能做到他这位子的,你以为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萧宁煜并不是一开始便被立为太子的。
北周立嫡立长,萧宁煜出生时他的母妃尚且只是贵妃,皇后另有其人,萧宁煜非嫡非长,按理是轮不到他的。
谁料排在他前头的先太子和两位皇子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不是糟了贬谪,便是早夭亡故,这东宫太子之位这才落在了萧宁煜的身上。
若说他那几位皇兄出的事与其一点关系都无,自是无人相信的。众人皆道这大周的四皇子,东宫的新太子蛇蝎心肠、人面兽心。
此时的奚尧已然是领教过了萧宁煜的手段,更是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明白此人绝非良善。可眼下他也只是对奚昶道,“父亲,昨日之事只是意外,不会再有下次了。”
奚昶见他如此,放心了几分,语气也好了一些,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不是担心你平白沾上些是非。”
可惜这是非显然已经沾染上了,还是看上去很难甩掉的那一种。
奚尧压住眼底的郁色,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父亲,您说我还能回边西吗?”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管家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对奚尧和奚昶道,“王爷,宫里传了旨,见您进宫面圣。”
听了此话,奚尧轻声一笑,脸上却没什么温度,“陛下比我想得还心急一些。”
“惟筠,忍一忍罢。”奚昶沉声叫着奚尧的小字,想要叫他忍耐。
奚尧脸上的嘲讽意味却更为明显,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忍到何时?从前兄长亡故,父亲也叫我忍,可这到底要忍到何时?”
他们奚家几代人生生世世都为了守好这大周的江山而常年驻守边关,背井离乡、战死沙场,没道理还要被小人暗算、被帝王猜忌。
忍到何时奚昶也没有答案,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对奚尧说,“总有一日。”
奚尧只怕自己是等不到那一日,一言不发地出了王府,上了宫里来接的马车。
马车行得稳稳当当,奚尧却觉得远没有自己在马背上骑行时来得安宁。
在这恍惚间,他忆起兄长的遗体被运回京中的那日,他和父亲分明都瞧出兄长身上有一处箭伤的不同之处——
那不是从前方的敌军射来的,而是从后方的大周军队里射来的,箭头上还淬了剧毒,摆明了要一击必中、致人死地。
他们按下不发,父亲让他学会忍耐,而后将他送往边西蛰伏八年。
八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但只要一日未抓住害死兄长的凶手,他这心里便一日难安,难以慰藉兄长的在天之灵。
“爱卿这些年在边地实在是辛苦了。”龙椅上的皇帝笑容满面地对下方的奚尧道,“得卿如此,实在是我大周的幸事。”
“陛下过赞。”奚尧不卑不亢地应下,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峻。
皇帝命人端了御膳房早早备下的精致糕点和琼浆玉液呈上来,很是关切地对奚尧道,“边地苦寒,爱卿这一待就是八年,朕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朕与你的父王自小一同长大,看你也如同看朕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更是无一日不在心里挂念着你。”皇帝的脸上显现出动容,似是忆起了自己年少与奚昶共同走过的日子。那时他们非君非臣,情感也真挚无比。
“臣多谢陛下挂念。”奚尧的神色不无变化。
皇帝倒是又关切地问了一句奚昶的身体,脸上一片慈和,“你这次回京去看过你父王没有?他近来可好?”
自奚凊过世没多久,奚昶便已年迈体病为由辞了官,在王府做个了闲散王爷,再不过问朝堂之事。也正因此,奚尧才得以五年都无视京中意思,拒不返京。
“劳陛下挂念,父王一切都好。”奚尧微微垂首,这让皇帝没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心下生出一些不耐来。
看来怀柔政策是没什么用了。
这般想着,皇帝又道,“从前那是因为外敌强干、迫在眉睫,这才让你年少离家,镇守边地多年。可而今边地安宁,百姓和睦,你父王也已年迈,朕看爱卿此次回京后就留下吧,不必再回那苦寒贫瘠之地,多在你父王身边尽尽孝道也是好的。你父王和你都为大周付出良多,而今也该在京中好好享享福了。”
“陛下…”奚尧沉声开口。
“爱卿,”皇帝出声打断了他,面上仍是笑着,“朕已准备在京都为你新建府邸,再谋新职,另赐良田万顷以示器重,你看可好?”
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即便奚尧心中再如何不愿,眼下却不能不应,垂首作出顺服的姿态,“臣都听陛下的。”
皇帝这才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来,招呼奚尧多吃些糕点,说是特意为奚尧备下的。那糕点酥软精致,奚尧却吃得没滋没味,犹如嚼蜡。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急着收了他兵权的帝王,奚尧方从殿内出来,正好遇上了过来给皇帝请安的萧宁煜。
见了他,奚尧面色更是冷了一分,身子先是往边上侧了侧,这才揖了揖手,“殿下。”
不过是百官见了东宫太子都得做的例行见礼,却让萧宁煜心情大好,心下也忍不住生出些逗弄奚尧的心思,“将军瞧着不太高兴,是谁惹你不痛快了?”
奚尧不知他何意,无欲多谈,“臣没有不高兴。”
若是别人问起,奚尧可能还会说一句多谢关怀,但是对方是萧宁煜就算了。谁知道萧宁煜又安的什么心思?
“将军何必跟孤见外?”萧宁煜似是瞧不出奚尧的不待见一样,往他那边凑近了一些,**似的低声道,“告诉孤,孤或许可以帮你排忧解难。”
“殿下。”奚尧终于愿意对上萧宁煜的视线,只是眸光又冷又利,似是裹挟寒风的细雪刮得人脸生疼生疼的,“臣与您并不熟。”
不熟,自然谈不上什么见外不见外的。
“哈。”萧宁煜终是被奚尧的态度惹得有些恼,呵出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却扫到了奚尧后颈上的一点暗痕。他的眸光深了深,唇角的笑都变得玩味起来,“是,不熟。”
“不过将军,”萧宁煜又凑近了一些,有意贴在奚尧的耳畔说,“下次说这话前不如先换一件高领的衣袍。”
“这般不小心,倒让满皇宫的人都能瞧见孤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迹了呢。”
萧宁煜退开了,很满意地瞧见奚尧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他不再留恋地、大步流星地朝殿内走去,衣袍正好擦着奚尧过去,带起一阵不小的凉风。
春风料峭,奚尧当日回去就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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