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幽静,鸟鸣依稀。
萧宁煜方将脚迈过门槛,还没来得及往里进,就被呵住,“施主止步!”
呵斥他的是风灵寺的住持,正以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眉头缓缓拱起,“佛门乃清净之地,施主身上浊气过重,若无要事,不如改日再来。”
萧宁煜不料会因此受到阻拦,但他近日所为实在不大光彩,因而也只得态度谦和地恳请住持网开一面:“孤今日是为见慈真方丈而来。方丈身体有恙,孤出行亦有诸多不便,还望住持海涵。”
慈真方丈就住在庙中,身体如何住持再清楚不过,自然知道萧宁煜此番来必有要事,不好再拦。
住持招招手,叫了一个小沙弥过来。小沙弥手中端了盆水,原是准备用于洒扫的。
住持对那小沙弥道:“这位施主身有浊气,你给他净净身。”
小沙弥年纪尚轻,此前不曾见过萧宁煜出入凤灵寺,但仅凭穿着打扮便知此人身份不俗,故而听了命令也犹犹豫豫端着水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萧宁煜索性自己上前,拿起木瓢,左右两肩各自浇了一瓢水。
住持见他双肩皆湿,眉宇间还有些许郁气,料想近日过得也不大痛快,无意继续为难,只叹了口气:“方丈就在院中,你去吧。”
待萧宁煜走远后,那小沙弥才敢轻声问住持:“住持,那是何人?”
是何人呢?
是大周当今的太子,将来的天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顽劣孩童。
住持摸摸小沙弥的脑袋,告诉他:“这是我们凤灵寺的贵人,你以后便知道了。”
院里的银杏树是棵百年古树,生得枝繁叶茂,蓊蓊郁郁,慈真方丈就坐在树荫底下纳凉。
待萧宁煜走到近处,慈真方丈才慢悠悠睁开眼,一见是他,温和地笑起来:“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萧宁煜觉着他气色比上回见时好上不少,也对他回以一笑:“今日无事便过来看看。”
慈真方丈微微眯起眼睛,整个人好似一尊笑面佛,淡淡地看向萧宁煜,“殿下如今身份特殊,不必常来看望。贫僧近日觉得身子爽利不少,想是还能多活些时日。你看,我这都能到院里歇歇了。”
分明是轻松的话,萧宁煜却听得眉头一皱,只觉这更像是回光返照,不大放心地道:“明日孤再让御医过来给您瞧一瞧。”
慈真方丈瞧他一脸凝重,有些来气,冷哼一声:“你这是当我老糊涂了,说的话也信不过了。”
说话间,一只白毛猫从边上窜出来,萧宁煜的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
这猫是山上的野猫,常来庙里玩,有时是立在墙头,有时是在佛像前打瞌睡。过去慈真方丈常常对着它念经,一念经这猫就打瞌睡,直到闻见斋饭的香气才悠然转醒。
这一来二去,不仅庙里的和尚都认得这只猫,连来上香祈福的香客都常见到这只猫,还以为是庙里养的,瞧着颇有几分佛性。
这猫毕竟是野猫,警惕性高,脾气也不大好,除了给他投食和念经时较为温顺,其他时候对谁都爱搭不理。若有生人妄图靠近,少不了挨上几爪;常常出入寺庙之人,小猫多半还是会给些面子,心情好了任由人摸头摸背。唯独萧宁煜一人,却始终不受待见。
此时也不例外,萧宁煜追过去,见小猫趴在草丛边正懒洋洋地舔着爪子,本想趁其不备摸一下脑袋,哪想不仅被猫飞快地躲开,还眼疾手快地给他手背挠了一下。
萧宁煜盯着自己手背的那道红痕,没出血,也不太疼,看似凶狠其实收着力道。
但兴许因为他盯着伤口看得太久,小猫误以为自己闯了祸,细声细气地喵呜了一声后,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慈真方丈瞧着萧宁煜败兴归来,笑道:“都跟你说过这是山上的野猫,性子顽劣,让你少去招惹。你倒好,回回都要去逗它玩。”
萧宁煜撇了下嘴,“它倒是跟你亲,也没见你将它留在寺里养,只知道天天对着它念经。它就是一只猫,哪能听懂你那些佛法。”
慈真方丈摇了摇头:“它生来便在这山间,即便寺里的人对它再好,它也终归是要回去的。这世间的生灵皆如此,各有各的缘法,你若强行将它留在身边,反倒会害了它。”
萧宁煜的面色一僵,冷声:“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阳光自树叶的缝隙间洒下,金光闪闪地落在笑面佛的脸上,遥遥望着他:“殿下聪慧,怎会不懂?”
-
从宫里出来,奚尧才知萧宁煜对外声称他身染时疫,不仅替他告了长假,还把将军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暂时懒得去想此举是否会惹得有些人心生猜疑,顺势闭门不出,在府中休养。
过了几日,先后有两封书信送至府上,一封来自徐霁,一封来自陆秉行。
奚尧先拆了徐霁的那封,徐霁在信中一一交代了他去到益州后所做之事。
他先是走访各处,暗中探查,循着蛛丝马迹已然查到两处藏匿□□的库房和一处存放储备粮的库房,亦搜集到了几份证据,可证此事与益州知州关系匪浅。
剩下的话徐霁虽未明说,但奚尧与他都心知肚明,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们要扳倒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知州,还有知州背后的人。
□□在何处铸造,如何运输,牟利几何;储备粮是何人下令收取,运往何处,所图为何,又是如何瞒天过海、不为人知。
这其中有多道关卡,牵扯众广,小到行夫走卒,大到政府官员,乃至朝廷要臣,牵一发而动全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他们到最后只换掉一块坏石,终是无济于事,唯有整巢倾毁,方能止患。
奚尧一时没有提笔给徐霁回信,继续拆了陆秉行的那封信。
陆秉行在信中对他多有问候,讲了讲边西的大小事,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连奚尧留在边西的那匹马都有提及。
末尾却是一句与前文皆不相关的话:下月十五,你记得替我放一盏河灯。
下月十五是中元节,家中若有亡故,便在这日去河边放一盏河灯,好为亡故之人照亮回家的路。
陆家并无亡故,陆秉行托他放的这盏河灯是为谁而点,他再清楚不过。
又见末尾这行字力透纸背,可见所书之人是何等情真意切。
奚尧一时悲从中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提笔回信。
再过两月便是秋收之时,奚尧在信中命徐霁务必盯紧,将储备粮一事调查得水落石出。益州距京遥远,若有紧急之事,可先向西求陆秉行相助。
此前,他从相府偷来的一纸写有奚凊姓名的名册。根据这段时日他暗中找人搜寻的结果来看,这上面的人如今已大多亡故,剩下之人有的不知所踪,有的则查无此人。
这些人所犯何事,得罪何人,为何会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兴许都与他亡兄一样,是见了某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是挡了某些手眼通天之人的路。
怀揣着最后一丝希冀,奚尧将那名册上未曾确认亡故之人的名姓抄了两份,一份寄于徐霁,一份寄于陆秉行,叫他们多加留意。
做完这些,他闲下来,再无事可做。
仔细想来,他过去这小半生鲜少有这般得闲的时候,有太多太多的事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甚至无暇顾及己身。
家族的荣辱,边疆的安定,将士的冷暖桩桩件件都比他自己的事更重要,如此往矣,倒让他极少去想自己喜欢什么,亦或是讨厌什么。
他是王府的主心骨,是朝廷的重臣,亦是士卒的将领,但只有在一人的身前,他才只是奚尧。
那人会关心他的饥寒冷暖,各种喜恶,也会为他此生究竟所求何物。
连日不断的药让他其实对在东宫这几日的记忆很是模糊,只依稀记得一点痛苦,一点耻辱,也记得一点快慰和一点茫然。
萧宁煜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说不会负他。
不负。
这世间难有人能许下这样的重诺,更难有人能做到,听过也就罢了。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从东宫出来后,必然会恨透了萧宁煜,其实不然。
他似乎错估了萧宁煜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或许爱恨总是此消彼长,一方多些,另一方自然就少些。
不是纯粹的爱,也并非完全的恨。
原来如此。
奚尧觉得自己思虑过重,有些倦了,索性上床早早歇下。
这一觉睡得却并不安稳,梦里似有什么扼在他的喉间,恍若回到尚在东宫时濒死的一瞬。
他因而从梦中惊醒,窗外正好传来些响动,仔细听了听才知是落雨了。
夏日素来多雨,不一会儿雨势便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地落在叶上。
那声音听得奚尧困意渐生,复而沉沉睡去。
翌日他推开门,见院中一地湿滑,想是昨夜的雨下了许久。
怪的是,他屋门前有块地方的颜色瞧着要格外深一些,走近了还能见着一对尚未淡去的脚印——
有人在他屋前淋了一整夜的雨。
又过了几日,奚尧回了军中,恰巧听闻宫内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太子身染热病,今日未曾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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