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道沉闷悠长的钟声时,奚尧起初并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身侧的郭自岭先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这是丧钟。”
北周有律,若逢皇室宗亲或朝中重臣去世,需鸣钟三日,以尽哀思。
近日未曾听闻皇室宗亲与朝臣中有人身体抱恙,这丧钟是为谁所鸣?
疑惑很快就被一封进宫的急诏解开。
国师慈真方丈昨夜圆寂,丧事定在后日。念及国师多年来为北周诵经祈福,庇佑北周,且深受百姓爱戴,将以国丧之礼厚葬。自明日起,皇帝亦会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丧礼上,皇帝会携皇子及文武百官一同前往,奚尧与郭自岭奉命各领一队护卫随行。
从宫中出来后,奚尧面沉如水。
就在郭自岭要与奚尧挥别时,奚尧将他叫住:“郭将军,我有一事想请教。”
“何事?”郭自岭看向他。
奚尧问:“方才陛下说要为国师行国丧之礼,可有提及科考与婚嫁该如何?”
不怪奚尧会有此问,按旧律,若是国丧,三年内不应考、不做官、不婚娶。近些年稍作变通,唯有帝王驾崩需服丧一年,其余皇室宗亲与重臣去世,仅服丧七日。
经奚尧这么一说,郭自岭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面圣的情形,冲奚尧摇了摇头,“陛下并未提及,应当是按七日来办吧。”
许是奚尧的神情太过凝重,让郭自岭不由得打趣道:“将军这般愁容满面,莫非是近日府上有喜事?”
“郭将军说笑了,我久病初愈,哪来的什么喜事。”奚尧把话顺势带过,与郭自岭挥别。
迈进府门前,奚尧脚步微顿,往西北方望了一眼。
那是东宫的方向。
望着高悬的明月,他不禁想问:难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宫中为太子妃择选一事忙得如火如荼,俨然一副好事将近之态,偏生这时突然要服国丧。
人死自然做不得假,可他不信萧宁煜在此之前全然不知。
后日,奚尧与郭自岭早早列队在宫门外等候。
等候须臾,宫门打开,一架威严气派的礼與由十六人齐力抬出,萧宁煜与各位大臣尾随其后。
队伍并不长,皇帝体恤年迈的大臣,免了他们随行,便只剩些正值青壮年的朝臣。皇子一列,更是只有萧宁煜一人。
想也是,五皇子尚在禁足,八皇子又年幼,不宜出宫,便只剩下萧宁煜一人可随行前往。
礼與从身前经过时,奚尧依礼眉眼低垂,正巧错过萧宁煜落在他身上暗含眷念的一眼。
到了凤灵山山脚下,皇帝从礼與上下来,与众人一同拾级而上。
凤灵寺门口,住持与寺中修行的沙弥已然等候在外。
见礼后,住持领着众人往寺里进。
也是此时,众人才知国师是因身染时疫而病故。此事对外暂且秘而不宣,唯恐引起民乱,怪朝廷治疫无力。
这背后缘由对大多数人并无影响,唯有本以为能凭治理时疫有功而寻求封赏的崔士贞面色难看了些许。
不过也只一瞬,他很快就将头低下,未让任何人觉出不对。
虽皇帝有心为国师行国丧之礼,但念及国师生前不喜奢靡铺张,礼制一切从简。
由皇帝为国师上三炷香,众人俯首闭目,在诵经声中一齐为国师哀悼,如此便算礼成。
就在萧顓欲携众人离开之时,住持叫住了他:“陛下,由于慈真方丈乃病故,身有浊气,需由一位身份尊贵之人与我等佛教中人为方丈日夜诵经七日,保圣火不灭,以渡往生。”
听到“身份尊贵”四个字,萧顓双眼微眯,沉声发问:“你以为,何人能担此任?”
天威过盛之下,众臣皆俯首,不敢直视。住持却不卑不亢地回话:“若说身份尊贵,当属天子。”
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香案上烛芯燃烧之声。
“你好大的胆子!”萧顓怒喝一声。
见状,侍卫与众臣齐刷刷跪地,唯恐被怒火殃及。
住持依然镇定自若,缓缓道:“但为陛下圣体安康着想,贫僧以为,此事可由太子代而行之。”
萧顓对国师敬重,一因他信佛,二因国师深得民心。如今国师圆寂,他为国师厚葬亦是为了在百姓面前彰显他对国师的敬重。
可若是他眼下拒不为国师诵经,传出去恐会落世人话柄,适得其反。
如此看来,由太子代劳,不仅可见对国师的敬重,也可显皇室威仪,实为良策。
萧顓沉默下来,迟迟未给出决断。
身后跪地的众臣却已经从皇帝的犹疑中窥见一丝圣意,一人一句地进言,有劝皇帝保重龙体的,有附和让太子代劳的,说什么的都有。
而就站在皇帝身后的萧宁煜始终一言不发,好似事不关己般,只留给众臣一个挺拔的后背。
萧顓抬了抬手,让进言声停下来,转而看向萧宁煜:“太子,你意下如何?”
萧宁煜揖了揖手,不疾不徐地答话:“国师佛法高深,多年来庇佑我大周,为我大周之幸。而今国师圆寂,儿臣愿尽皇室之责,为国师诵经七日。不仅如此,为求大周风调雨顺,儿臣愿循旧制为国师服丧三年,在佛前以尽诚心。”
众哗然。
无人能想到萧宁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要知道,人人皆心知肚明,这太子妃的择选实为太子拉拢人的手段。选一位身世显赫的太子妃,那日后便多了一份助力。
可这服丧三年,便是三年内不婚娶,而五皇子也临近迎娶正妻的年纪,这摆明了是要将大好的机会拱手让人。
别说是大臣们看不懂,就是萧顓也看不懂萧宁煜此举意欲何为,不过他所想的却没有旁人那般浅显。
焉知方才住持所言,不是被胁迫而为?
比起愚蠢,他更愿意将此当作是萧宁煜的忤逆,因为不满婚事受他摆布。
他的这位太子手段了得,狼子野心,羽翼初丰就急着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且看吧,跌得头破血流就会晓得痛了。
皇帝面上不见喜怒,允了萧宁煜的要求。
郭自岭奉命带侍卫一路护送着皇帝回了宫,留下的奚尧负责带侍卫护送大臣们下山。
将大臣们纷纷送下山后,奚尧正欲带队回营,就被人叫住了。
奚尧回头,见是陆昇与崔士贞,心下觉得对方来者不善,但到底行了一礼:“陆大人,崔将军。”
崔士贞面上浮着一层浅淡的笑意,“许久未见奚将军,将军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倒不像是久病初愈。”
这若是放在刚回京那会儿,奚尧未必能听出崔士贞话中深意,此刻却已能圆滑地回过去:“想是御医开的药方管用,这还是崔将军治理之功。”
崔士贞轻笑:“奚将军说笑了,治病救人是御医的功劳,崔某怎敢居功。”
“病好了自然是好事。”陆昇接过话,温和地看着奚尧,“以免秉行人在边西,还挂念着你。”
奚尧心底咯噔一下,看来是陆秉行给他寄信一事被知晓了。他暂且按下不表,打算先听听陆昇的来意。
只听陆昇悠悠道:“奚将军,你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你倒也还算了解。秉行这些年将你视为亲兄弟,对你多加照顾,更是自愿为了你被调去边西那等苦寒之地。可如今我年事已高,秉行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我只想着他能常在身侧,也让我享享儿孙绕膝的福。”
陆昇的意思奚尧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让他去边西,把陆秉行换过来。
听起来倒是不错,陆昇思念儿子,奚尧也不欲留京,若是事成,自然两全其美。
可天底下哪有这么轻易送上门的好事?
奚尧垂了垂眸,“陆大人,让陆大哥前去边西领军,我留在京中是陛下的旨意。”
他是在告诉陆昇,天命难违。
可陆昇却抬头看着天,笑了笑,“事在人为。”
奚尧沉默片刻,回话:“容我考虑考虑。”
崔士贞低头,无意瞥见奚尧的手腕,那里有一圈还没养好的淤痕。
随着奚尧的手臂摆动,袖口往下落了落,淤痕被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不再能窥见。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与陆昇一并离去。
回程路上,陆昇察觉出他的情绪转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
崔士贞微微眯起眼,轻笑:“没什么,只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待二人的身影已然望不见,奚尧让士卒先回营,自己又重新上了山。
寺中沙弥多半都在诵经,院里空无一人,格外幽静,隐约还能闻见淡淡的檀香。
他随意地在院中走了走,最后停在银杏树下。
站了片刻,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是从殿内出来的住持。
住持看起来并不意外他去而折返,朝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
这般坦然姿态倒让奚尧有些疑惑:“住持知道我会回来?”
住持微微一笑:“因为施主有问题要问贫僧。”
奚尧哑然。
对,也不对。
他确实有问题想要问,但并不是问住持。
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今日之事是否早有预谋?
或许是他错怪萧宁煜,萧宁煜并非从未想过长久,只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糟,也把萧宁煜想得太坏。
可确认了又能如何呢?
他分明已经决定日后与萧宁煜形同陌路了,不是吗?
“施主,你仔细瞧瞧边上的这棵银杏。”住持温声道。
奚尧抬头看了看,没发现出有何不对,无非是这棵银杏比平日里见过的更为高大些。
住持问他:“可有瞧出有何不同?”
奚尧摇了摇头:“我不通草木,瞧不出来。”
住持笑了笑,对他娓娓道来:“这棵树种了已有百年之余,后院里还有一棵银杏,是后来才种的。施主或许不知,银杏这种树也分雌雄,雌树开花结果,雄树只开花不结果,所以常要成双成对地栽种方能和谐。寺里种的这两棵虽都是雄树,但许是万物有灵,从有一年秋开始,这两棵树每年都会结果。”
两棵雄树也能结果?
有违常理,但又确实发生了。
“佛曰: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住持满目慈悲。
缘起时起,缘尽还无。
奚尧心有触动,长久地安静下来,仰头望向那茂盛的树冠。
有日光洒下,透过枝叶的缝隙,温和地落在他的脸上,似是无声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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