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八十七、窥视

“奚将军,郭将军,我正找你们呢。”

奚尧正与郭自岭说着话,突然被人打断,循声望去便见崔士贞满面春风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奚尧双眼微眯,很快恢复如常,客气道:“崔将军找我二人可是有何要事?”

“自然是有的。”崔士贞回以一笑,“二位将军想必也知道,京中近段时日不大安宁。先是玉兴桥遇灾,后又闹起时疫,如今总算有所平歇。祖父为此多有感怀,思及后日便是盂兰盆节,特地命人去南边请了高僧来府上普渡,为大周祈福。”

崔士贞话音稍顿,缓缓从袖袍中掏出两封请帖递了过来,温声细语地道:“既是为了大周,自然要请各位同僚一齐观礼。

奚尧毕竟与郭自岭不同,尽管崔士贞将话说得这般客气得体,那手中的请帖也依然剩了一封尴尬地悬在空中,迟迟未有人接。

崔士贞不得不看向奚尧,仍旧好脾气地询问:“奚将军可是有什么顾虑?”

有那么一瞬间,奚尧简直怀疑崔士贞在明知故问。

不过他到底垂下眼,掩去眸底的真实情绪,淡淡回:“崔相与崔将军这般盛情相邀,本不该拒绝。只是七月十五这日非同寻常,府上早已另有安排,恐怕抽不出身,望崔将军见谅。”

此言一出,崔士贞与郭自岭都静了静,仔细一想不难知道那日奚尧府上究竟有何安排。

郭自岭想明白后明显懊恼起来,替奚尧感到为难,连忙帮腔:“既然奚将军那日不得空,便罢了吧,想必崔相也应当能理解。十五那日,我会代奚将军为大周好好祈福的。”

不想崔士贞却并未将请帖收回去,而是神情自若地往奚尧跟前再度递了递,“若奚将军那日是忙于祭祀一事,想来也是不冲突的。这普渡本就是为了亡故之人所作,奚将军更应该来才对。”

奚尧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为崔士贞的难缠。

却听崔士贞又补充了一句:“何况,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届时,太子殿下亦会亲临。”

听到崔士贞连圣意都搬了出来,奚尧心底愈发不耐,眉宇间也有寒霜浮现。

崔士贞未免太看轻他,倒真以为他对当今这位陛下言听计从,不敢忤逆。若是曾有心派人打听过,就该知道,他过去光是抗旨就有过三回。

不过,崔士贞这般软硬皆施,倒让他有些好奇崔士贞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如此一想,奚尧到底接过了那封请帖。

见人收下请帖,崔士贞心中微动,不知方才那番话究竟是前半句打动了奚尧,还是那后半句。

他面上不显,仍是温和地笑着,“奚将军那日若是忙,大可晚些到,不妨事。”

奚尧颔首,并不多言,令人拿不准他的态度。

请帖既已送到,崔士贞不欲久留,与二位告辞。只是他留了个心眼,走出几步后,佯装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

他本是想观察奚尧的态度,不料却见奚尧将那请帖拿在手上扇起了风,动作随意,好似那并非是什么很值得在意的物件。

见此,崔士贞的唇角忍不住抽了抽,眸光微暗,随即拂袖离去。

奚尧说七月十五那日府上忙碌并非托词。

这日一早,他便回了王府。

府外无人迎接,内里更是一片肃穆,路过的下人见到他也只是低头见礼,不敢高呼。

奚尧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去了祠堂,果然在那找到了奚昶——

已然年过半百的男子半跪于蒲团上,腰身微弓,缓缓将手里的纸钱扔进火盆中。

熊熊火焰为这位荣光不再的老将军染上几分苍凉,光是这么看着,就令奚尧感到无端悲痛。

奚尧沉默地点了三炷香,而后在奚昶的身侧跪下,双手持香,闭着眼叩拜。

察觉到身侧的动静,奚昶微微侧目,一时竟想不起来上回见到自己的小儿子是什么时候,连前不久奚尧身染时疫的事他都还是听旁人讲的。

思及此,奚昶沉声问了句:“身体可好些了?”

奚尧仔细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奚昶是在问他前不久“染疾”一事,实情自然是不能说的,便只能垂眼答了句:“已然无恙。”

良久,奚尧听见祠堂里落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奚昶转开了眼,将目光落在那供奉的牌位上,“你怪我让你事事隐忍,就连你兄长的事都让你忍气吞声。”

奚尧一时无言,他确实在心里怪过,也怨过。

难道一味忍让,他就可全然置身事外吗?

未免也太过天真。

只要他身在此位,就难有安宁之日。

“惟筠,你可想过……”奚昶念着他的小字,神色少见的动容,“我如今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奚昶每每想起当年之事都忍不住后悔,若非他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也不会让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尚且年少的奚尧身上。

他已然亏欠幼子良多,不能再无所顾忌。

奚尧自然明白父亲的顾虑,但他若什么都不做,只会重走一遍兄长的旧路。

身在朝中本就是群狼环伺,更何况他手握重权,那些豺狼时时刻刻都恨不得能一齐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

“父亲,您当年为我取小字时,也不是为了让我当只知缩在檐下躲雨的鸟雀。”奚尧目光灼灼地看向父亲。

是对他寄予厚望,让他不畏强权、心系黎民,去成为擒燕雀、啖腥血的鹰。

奚昶听后一怔,随即无奈地笑了下,“也罢,你自己有分寸就行。这路啊,毕竟是要你自己去走的。”

奚昶从蒲团上起身,许是跪久了,身形微有摇晃。

一侧的奚尧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面色霎时间凝重起来,“父亲平日也要注意身体。”

奚昶摆摆手,不让他继续搀扶,“就是跪久了而已,你少大惊小怪。你这半年都病了两回,还好意思说我。”

奚尧被说得讪讪,无从解释,只好如数应下。

陪奚昶吃过饭后,奚尧带了两盏写好字的河灯去了玉兴桥边。

两盏承载着哀思的河灯置于水面上,随着流水缓缓往远处漂去。

奚尧站在原地望着那两盏河灯逐渐远去,直到再也望不见,这才转身离去。

到达崔府时,普渡已经临近结束。

奚尧索性尽量不惹人注意地站在了最外围的位置,远远望着台上的高僧念经。

听着那诵经声,奚尧莫名有些出神,不禁回想起凤灵寺的住持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由于想得太过入神,他并未发觉自他进来以后,有道灼灼目光便一直黏在他身上。

普渡仪式结束后,有家仆来引路,将众人带去宴会厅用晚膳。

奚尧的座席安排在郭自岭的边上,主座由崔相坐着,主座右侧则单独列了个席位。

在那个特殊的席位有人落座时,奚尧适时移开了视线。

只是移开视线后,他恍惚间想起,上次见到萧宁煜已是半月之前。

如此一想,突然就失了胃口。

然而,奚尧虽有心避免与某人眼神交汇,却无法阻拦某人硬要将目光落至他身上。

在不知多少回察觉那道隐晦又灼热的目光望着这边,奚尧终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无疑被萧宁煜看得很烦躁。

萧宁煜对他的窥视堪称冒犯、肆意、侵掠如火,甚至是毫不遮掩的。

疯子。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知不觉间收紧,杯中的酒也险些溅出。

高座上的人云淡风轻地收回目光,正巧听到身侧传来一句关切,“殿下今晚都没怎么动过筷,可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萧宁煜看向问这话的崔屹,笑了下,“崔相多虑了,饭菜并无不妥,只是孤今日胃口欠佳罢了。”

实则不然,他不过是习惯性对崔家存了几分提防之心,这饭菜自是不会用的。

崔屹闻言不见恼,只是笑了笑,“早知如此,倒该命人给殿下备些开胃的小菜。”

“多谢崔相好意,但不必麻烦了,孤近日都是这般。想来是暑气过盛,心中多有烦闷,吃什么都是无用的。”萧宁煜如此一口回绝。

一旁的崔士贞笑着插进话来,“既是心中烦闷,那殿下该多饮些酒才是。不是都说,一醉解千愁么?今日这酒是特意备的好酒,殿下若不尝尝,倒是可惜了。”

他说完这话,便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下人去给萧宁煜斟酒,自己也将酒杯端了起来。

萧宁煜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到底将酒杯端起,隔空与崔士贞敬了敬,只是喝的时候以袖袍稍作遮掩,仅用酒液润湿了嘴唇,并未喝进去。

见萧宁煜喝了酒,崔士贞神情微妙地将酒杯放下,不再多言。

没过多久,崔屹便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席。

瞧着这主人家都走了,萧宁煜愈发坐不住。

今日这晚宴他待得着实无趣,可因着些不能说的缘由,便是不吃不喝也在席上耗着,好能时不时用目光往某处瞟上那么一眼。

大多数他看过去的时候,奚尧都在与邻座的郭自岭说笑,远远瞧着,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方才他说什么心中烦闷不过是随口胡诌的,眼下却是真有些烦闷了起来,看也不看便随手抓过边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等到体内有燥意翻涌,萧宁煜才觉出不对劲。

这酒是不是太烈了些?

他尚且来不及多想,便有个下人走到身侧,对他低声道:“殿下,相爷有请。”

崔相找他?

萧宁煜皱了下眉,“可说是何事?”

下人只答:“殿下去了便知。”

萧宁煜不为所动,储君私下与重臣会面是大过,他自不会犯。

却听那下人又补充了句:“相爷就在院中等候殿下,只是有几句话要与殿下说。”

院中人来人往,倒是比较安全,谅也起不了太大的风波。

萧宁煜思虑再三,施施然起身,沉声吩咐那人:“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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