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暗了。
温家两个小厮掌灯候在车边,看见温兆玉都暗暗嗐声了气。车夫是温府新来的伙计,名叫双寿,揣着手打听:“两位哥哥,那后生是谁?怎么拦了老爷这半日。”
“可别提。”“不敢说。”
二人异口同声。车夫听罢将唇抿成条线,咂摸会儿,惊呼:“不会就是那个从江南来投奔的外室儿子吧?”
“啐!双寿,把你那烂舌头束紧点吧。”一个小厮骂。
另一个却冷笑:“外室?这词倒还雅了。放我们太太嘴里,那就是小贱人的孩子。野种!”
“听说温大人不肯认?”车夫好奇。
“不是不肯认,是生母死无对证了。这事儿啊,家里暗暗闹了好些时日。那人倒也老实,没厚脸皮攀附。不过按我说,若真的一点缘头没有,老爷早该让他滚蛋。偏偏不肯公开认,又要私底下见。谁说得清呢?”
几人悉悉索索低声讲着,唾沫星子把灯笼都吹得更旺些。温霁南离得远,自然一句也听不到。他脸上没有笑,也毫无怒意,只一言不发望着温兆玉。
“给父亲请安。听闻大哥哥请来的祈福和尚说昌黎要穿百家衣才能康健。我就备了些衣裳,请父亲过目。”
温兆玉说完弓身解了销。果然见数十叠旧衣裳,一眼望去全是补丁,破破烂烂。种类倒齐全,洗得也干净,按照春夏秋冬分门别类。连箱子材质也周到,不易虫蛀。温霁南这才缓了神色,抬眼,见温兆玉斯文单薄,一段白净脖子低垂着,昏昧天色下脸庞如有玉泽,气度非凡,不由得心里一叹。
“你给昌黎备这些,花功夫了。”
昌黎是温霁南的长孙,娘胎里带了病根,总治不好。大儿媳冯宝兰快哭瞎眼睛,求医无果又去求佛,听和尚说或许贫贱百家衣管用,这几天便日夜不休命温府众人去寻。
只不过温霁南的语气,不像感激儿子,倒像礼谢外客。
果然,见他从袖子里拿出钱囊,赠了温兆玉几两银。
温兆玉:“父亲客气。”
话虽如此,却没有收。
“拿着吧,”温霁南说,“不是为这些衣服,而是我记起你提过,下月初六,该是你母亲忌日?”
“是。”
“你将她安置在吴兴,山清水秀,确实养人。如今若要在京祭奠,这银子是我的一份心意。另外,天寒了,你多置几件衣裳。”
“谢父亲。”温兆玉又鞠一躬,便不再说话。
眼见是要拜别的意思。这倒让温霁南心里吃了一惊。他之所以肯与温兆玉有来往,一是念着那已逝的生母,二是觉得这孩子交际有距,从不攀附,性情或许算本分。
如今看来也太本分了些。辛辛苦苦守在宫门,就为了送箱百家衣,不肯多说一句。
“你是个有心孩子。我知道你疼昌黎。若生活里需要什么花费,你只管写信来。我的信,家里人不会拆。也不必为了送什么东西专门等我,信里写好,我叫小厮去领便是。”温霁南叹气。
“父亲体恤。”温兆玉笑笑。
二人无话分别。温霁南命小厮抬着箱子从谢薛眼前走过。谢孤瞥一眼,尽看见些破烂衣裳,顿时觉得无趣。
薛良闻见谢孤没抓着把柄,心里好笑,面上却端肃,特地拉着他认真探讨了半天种萝卜,直到锦衣卫把卫衡从椿凳上抬出内城为止。
这边厢温兆玉便同陈阿蛮走回了白马寨。温家父子对话时,陈阿蛮很有眼色,闪身溜进茶肆里,却仍听去一耳朵,这会便忍不住上下打量温兆玉。
温兆玉斯文抬眼:“阿蛮哥,我与父亲结交,不便与人张扬。因此在外鲜少提起他,请你亦多多保密。”
陈阿蛮连忙点头,又问:“温四,你父……温大人都那么说了,你为何还住在白马寨那样的穷地方,不向他要钱买个好院子?”
“我父亲为官正直。温家的钱,大多是娘家做生意的那位夫人带过来的,我不便讨要。”
“嗳,原来这样。”陈阿蛮尴尬,又安慰道,“不过我瞧着,温四你聪明清秀,读书肯定是顶好的。到时候辛苦几年得了名次,也能做官老爷,何需求你父亲那边托举。”
“借你吉言。”温兆玉笑得温柔。
走进白马寨时,四处灯火如昼,人声鼎沸。陈阿蛮刚想同温兆玉分别,就见当头一根拐杖:“畜生!跑去哪里混,不给你老子弄饭吃。”
陈阿蛮看见那拿拐的跛脚老头,竟瞬间声如蚊呐:“老爹,我......我做活去了。”
“做个屁的活,老子早上就看见你去寨子口看热闹。你个憨巴子,那么多锦衣卫是你能凑上去的啊?我找半天不见人,还以为你死了呢!”
“真的有活,人家小兄弟给我钱了。”陈阿蛮赶紧掏出碎银作证。温兆玉作揖:“老人家,我也住在这白马寨,请阿蛮兄弟做事才耽误他时辰。我家里备了粮肉,能做顿粗茶淡饭,老人家若不嫌弃,请来用晚饭可好?”
老头重重哼了一声,倒也不客气,一瘸一拐直接跟在温兆玉身后。三人走进寨深处百九梯上的三进平房。竹门一开,低矮屋椽下,倒是家具齐全。甚至还有扇小窗,窗沿放了铜狮和折枝桂,往外看去便是王都璀璨的夜景。温兆玉用炉子炙肉,又问附近客栈掌柜赊两碗饭。老头见他彬彬有礼,这才把凶恶眉目收敛些。
“温公子,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我家阿蛮粗笨,我怕他被歹人骗。我跟他三年前从济南一路来王都,他每每揽活,我都要亲自看过才好。今晨他突然没了音信,叫我这颗心哟,”老头吃得满嘴流油,一脸愁苦,“七上八下,无处安放呐。”
“理解,理解。”温兆玉生怕他喷唾沫,连忙暗暗离远。
“老爹,我都说了吧,人家温四是个读书人,不会骗人的。”陈阿蛮笑呵呵。
陈老爹咂舌:“温公子,别怪我说话直爽噶。这寨子住了近万人,要说读书的,也有很多。像温公子这般资质,实在罕见。”
温兆玉了然:“不瞒陈老爹,我出生江南,本意来京科考,但因为母亲守孝耽搁几年。三年一试,就拖到如今。”
“不过,虽然没有功名,却也得人赏识,做了王都布政使司里的照磨,”温兆玉见陈家父子两脸茫然,说,“就是每月帮人点卯,加之管管宗卷。”
“嗐,那竟是个官老爷?!”
“不是,只是吏役,不入名册。”
陈家父子不作声。陈阿蛮没过问温四底细,听他说读过书,便以为只是个不受宠爱勉强能识字的外室子,谁知道竟已然帮衙门里做事,不由得敬重。官民中间到底隔了道鸿沟,哪怕是编外的小吏。用完饭,陈老爹便主动使眼色让阿蛮去洗碗。温兆玉觉得好笑,在水槽边看着。
“你明日可去衙门?”陈阿蛮小心翼翼。
温兆玉摇头:“他们要我帮忙我才去。”又问,“你老爹生什么病?我瞧着他的脚似乎不太好。”
“唉,这也是个头疼事。大夫说他这病口渴、消瘦、眼昏,甚至还会烂手烂脚,饮食上要精细控制。所以我每天赶着回来给他做饭。”
“既然这样为何不在老家休养?济南的好大夫,应当也多吧。”
陈阿蛮不说话,垂下头,半晌,说:“王都的郎中,肯定比家乡高明嘛。”
温兆玉笑笑不接话。陈老爹说他们离开济南三年,便正好从宣德十七年始。那一年凶恶,诸案频发。温兆玉猜陈家父子或许与某桩济南旧案有关,但暂时没有明问。因为来张贴榜文的官差们已经嚷嚷着把水槽围了一圈,吓得浣衣妇女们惊叫。
“这是怎么了?”陈阿蛮怔怔。
白马寨几乎是个法外之地,鲜少看见官差。只听得那差人大着舌头:“都听好了!明日午时,陛下集众朝臣在城楼会审战犯卫衡,万民可听!”
众人张口结舌,议论不休。“居然是要当众审么?恐怕是开国来头一回吧。”陈阿蛮大惊。温兆玉盯着榜文,默然。不知何时陈老爹也走到身后,突然嗟叹:“叛国贼的案子,如果想翻,必要当众审呵,不然难平民怨!”
“你去看么,温四?”陈阿蛮兴奋撺掇。
温兆玉用红皂洗了会手,点点头:“去吧。”
陈老爹只管向二人絮叨要注意安全。温兆玉跟在老爹后头,想了想:“阿蛮哥,不如你同老爹今晚宿在我家,被褥都现成,免得老爹奔波。明日一早,我们用了饭就过去。”
陈阿蛮连忙应下道谢。温兆玉见他们进了家门,才独自转身走下百九梯。梯子口果然有个男人在柱后等着他:“温公子好。”
“双寿,你客气。”温兆玉笑笑,“麻烦你跑一趟。最近干得还顺利?”
“顺利,老爷太太都待下极好。我已按照你吩咐,四处同人攀谈。如今府里风声收得紧,太太明令不准叫人提起您。不过,大公子那边其实多赞你温顺,下人们也有好些偏向你的。”双寿又说了些温府琐事,温兆玉一一记下。
“辛苦你了。”
“哪的话?要不是温公子您去赌坊救我姐夫,恐怕他早被人打死了。我帮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双寿觑着眼。
“你姐夫最近还赌么?”温兆玉顿一顿,“劝他停了吧。”
“一定。”双寿恭敬点头,又行个礼,便走了。
温兆玉踱步回到家里时,陈阿蛮已同老爹睡得酣沉。温兆玉吹灭灯,帮阿蛮盖好被后,就独自站在窗前盯着月色发呆。王都万家灯火映入眼眸,这是他一天中少有的宁静时刻。折枝桂花渐渐透出暖醉香气。温兆玉其实一点不爱这香。但他知道某个人会爱。也许过不多久,这屋子就会睡进新客。
缂丝被,青玉枕。他都备好了,放在箱笼里。
陈家父子当然没有这般福分,只能睡最普通的麻布被褥。温兆玉转头,看见陈阿蛮睡死过去,忍俊不禁。
他走上去,轻轻一捻,阿蛮脸上胡子便掉个角。
果然是假胡子。
想来衣服里只怕也垫着东西把骨架撑壮。细望去,这是个十七岁都不到的孩子。
皮肤细腻,眉目可爱俊朗。
满地冷月中,温兆玉仔细确认陈阿蛮腰间短刀被裹绒布遮掩下的特别纹饰,缓缓勾起嘴角。
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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