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温兆玉和陈阿蛮早早自白马寨出发。谁知离城楼还有半条街,已见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陈阿蛮个高,远远看见路口有禁军用铁链拦街。锦衣卫正一一验身,宣令没有凶器方能进入观审。陈阿蛮慌得左摸右掏。“怎么,你带东西了?”温兆玉惊讶。
“一把小短刀。就普通防身用,我日日带着,哪想到旁听审讯他们还要搜验。”
“那不妨直接交给锦衣卫。就说你误带。”
“不可,这是.....这是我家人遗物,万一交出去有去无回——”陈阿蛮满脸忧急从腰间抽出短刀。
彼时纷乱人群正被锦衣卫指挥着依次列队。摩肩擦踵中,只听陈阿蛮唉声叹气:“大老远跨了半个王都过来,又是搭驴车又是暴晒,我可不想啥也没见着就回去。”
温兆玉垂眸想了想,忽然说:“阿蛮哥,往西走一条街有家福春酒楼,掌柜姓张,同我交好。你若信得过我,去请他保管,写了条子做凭证,就说温四代托,应该还赶得上。”
陈阿蛮闻之大喜,连忙揣着刀点头称是。一眨眼,便窜入人流中没了影。温兆玉独自验完身,谁知刚过铁链,就听见锦衣卫大声喝令封街,禁军迅速拦成一堵人墙。百姓们连声叫嚷:“说好的万民听审,怎得不许我们进?”
“城楼下才多大点地方,先到先得。没进去的也莫慌,安安分分排着队,里边的人要是出来一个,就放你们进去一个!”
温兆玉叹声气,心想陈阿蛮定是赶不上了。彼时城楼前众民仰脖盼望许久,却迟迟等不来皇帝,渐渐失了耐心。午时还没到,陆续有人离开。直到当空一声鼓槌,震天动地,才叫众人霎时胆颤噤声。
温兆玉面色淡淡抬眼,一身青衣如烟笼雾,腰间极细全黑薄锦,悬了颗眼睛大小的浓绿翡翠。
许是他衣着气度,竟叫周围人竟自动隔了距离。
“鼓都敲了,咋没见人呢?”有人奇道。
“你看那不是黄衣服么?”
“什么眼神,那分明是个女子。”
只见内监鱼贯而入中,朝臣王室依次落座,为首恰是一身鹅黄衔珠的女子,长眼峨眉,慈严面相。
皇帝李珙姗姗来迟,在华盖伞阴影下朝那一身鹅黄的女人问候:“姑母。”
朝臣跪了满地,唯独女子并未起身,宝蓝色茶盖上一朵鲜红欲滴的牡丹,慢悠悠掌在她手里,叫城楼下百姓张口结舌,看得入迷。“那难道是大长公主?”“除了她还有谁敢不跪皇帝!”“这位不是听说一直病笃么,怎么今日来了?”“嗐,卫氏从前和她交好你不知道么?”
百姓们絮碎低语,城楼上自然听不分明。可这朝臣坐席早无声将派系划分得一干二净。开国五公爵,卫韩陈顾柳,近三十年来帮持联姻,权势滔天,最终发展成百姓所谓王都五大姓的世家,纷纷站在大长公主身后。按理说梁太祖李小典农民出身,极其狠辣,绝不可能让开国功臣搞这般地主做派,早该一网杀尽。
可他偏偏只做了几年皇帝就呜呼归西。
他最用心培养的太子李敬也是个短命鬼,比他死得还早。只轮到李敬幼子即年方三岁的李珙登基。当年李珙几个叔叔明争暗斗篡权,没一个成功,皆因大长公主李敏携五公爵坐镇。
李敏是太祖幺女,陪那帮子老臣穷苦时打过天下,又身为女子无法越权,因此深得世家拥趸。可世家同皇权终究势不两立,李珙年岁长大,愈发连这位帮扶过他的亲姑母也忌惮着。李敏称病隐居,显然也有放权之意。
今日是个例外。
众人皆知卫衡是她抱在怀里喂过喜饼的孩子。
死不得。
可十八根铁链悬着那金发的少年倏忽落下城墙时,万民惊呼震啸,谁也无法不心惊胆寒。会审由此开始,内监高声宣读罪状,又将陈冤书一一念来。众人聚精会神时,唯独李珙懒洋洋眯眼,叫一旁打伞内监退后些。
“卫衡。”李珙忽然轻轻喊。
卫衡就跪在皇帝脚边,上身不着寸缕,只差一步就跌下危悬百尺的高空。楼下人仰望他伤痕累累的背,从肩膀到腰间斜系棕色软革,半为遮住纹身,半为羁固药粉,却仍隐约可见鹰纹惊悚绮美,那是曾举国风靡的图腾。
他一开口,声音是沙哑的。
“臣在。”
李珙盯着卫衡的脸,摩挲手里玄玉骨扳指,半晌,才说。
“朕其实很想要赦免你。”
“口谕都拟好了。”伴随着一声叹气。
卫衡一愣,微微抬头,看见龙袍在皇帝膝盖处堆叠褶皱,团龙十二章纹样鲜活欲出。从前他打了胜仗时,也曾离皇帝这样近。阎璃剑从皇帝手中直接递给他,指腹体恤轻抚过他厚厚的刀茧。
他其实对皇帝长什么样子都无甚印象,听得这般郑重语气,仿佛多么网开一面,不由得好笑。
药粉掺了麻醉草来止痛。他这一笑,牵引后背如浸寒冰,又僵又木。
“是。”他说。
李珙见他笑得温顺美丽,不明其里,只以为是感激。
“当年那场大战输得蹊跷,朕也曾命人多次找你。只因金鳞关难过,他们全然半途而废。离了你,西北无将可寻,这是朕的心里话。”李珙语重心长。
厍西十三路即十三个部落,地处中原西面,状如弯月有两钩,下弯钩有燕尸岭,上弯钩有金鳞关。
燕尸岭易守,重山雾障,由顾展西率军常年驻扎。金鳞关却难防,除了卫衡再没人能带兵越过关北。
卫衡咳嗽着,气若游丝。
“谢陛下记挂。”
“不用这些虚的,朕只是也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太监诵读不休中,李珙一字一顿、似笑非笑:“那狗之所以能写血书,卫衡,你训了它多少年?”
皇帝说这话时众人只能远远看着,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见卫衡沉默许久,而皇帝脸色逐渐铁青。
卫衡知道,这是皇帝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可他没接。
“三年。”他认认真真说。
太阳暴烈照晒万民。宣读罪状的小内监勉力睁开眼睛,喉舌嘶鸣,哨子一般尖锐持续。百姓站似木桩,鸦雀无声。突然间城楼上一道银光裂崩,像是卫衡突然挣断了铁链。
众人大骇中后退如同滔天浪涌。锦衣卫持刀飞速拦住奔逃的人群,禁军火铳紧接着一声枪响,惊落群鸟乍如黑云压城。
大太监曹钦吓得差点咬破舌头,慌不迭冲过去护住李珙。朝臣奔踏救驾,大长公主李敏面色惨白,手里那绮丽牡丹茶盖山崩地动磕碎了一桌子,亦如那人满身鲜红溅血。
“陛下......陛下......”李敏奔过来,鬓边步摇晃碎了人心。
李珙跌坐无言,目眦欲裂:“叫太医!”
等太医们从城楼底下爬上来,卫衡早已唇色如纸。为首的太医屁滚尿流给皇帝磕头,被李珙一脚踹中眉心,怒喝:“人还有气儿吗?”
“有,有......”太医吓得大喘。
李珙心头火起,抬脚又踹:“有气儿就算了?一群废物,是不是要朕砍了你们的脑袋才明白!”
太医连忙爬过去给卫衡包扎,烈日下众人静静等了不知多久,才听得那人颤声:“回陛下,血止住了,只不过,这......这......”
“说下去。”李珙沉声。
“回陛下,”太医颤巍巍指着卫衡鲜血淋漓的右手,“手筋尽断,这手......怕是废了。”
满座俱寂。这一刻所有人屏住呼吸,心悬一线,只等着皇帝发令。李珙深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忽觉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按住肘弯。玛瑙红戒指束着伶仃手指,一点不似皇室养尊处优,反显得瘦细可怜。李珙垂头,眼皮儿轻颤着:“姑母。”
李敏眼中含泪:“持刀拿剑的手,他已绞断了。”
“珙儿。”
李敏半跪着,仰头极低声:“卫氏满门已死,只剩下他。”
李珙胸膛剧烈起伏,狠命压抑着方才升上来那股怒意。确如李敏所说,老功臣卫衍的儿孙几乎满门没亡。獒犬血书,疑点重重。能帮卫衡者,必有外姓。若想剿灭世家,这是最好的引子。
李敏那句话,十足明谙圣意,一是顺了李珙敌视世家的心,二是昭明卫衡武功尽废,何等弱势。
换句话说,卫衡这条命,必须留着。
尽管知道她在替卫衡求情,可李珙反驳不得。他冷脸剜了卫衡一眼。此人竟敢当着他面用铁链绞断腕臂,拿捏住自己不能杀他,简直讨厌得令人发指。“给他包好了。”李珙咬牙训斥太医,又遥遥对城楼边吓尿裤子的小内监喊,“继续读!”
诵读声重又响在万民上空。众人抬眼,比方才更凝一百二十分的神。人人面色各异,心里却都在想一个人。
那是一个敢对自己下毒手的弃子,一个当着龙颜和万民都不要命的狠将。
没人再敢直视卫衡。
除了温兆玉。
他静静望着挣断的铁链被风吹得一下下拍在凹字形墙砖上,嗒嗒作响,伴随着烦闷漫长的宣读。
斑驳血迹在强烈逆光中看去如有残影。
温兆玉极轻地眨了下眼,转身走开。
他没有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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