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莳花馆前院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悠悠回荡。浅清独坐在黑暗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将他周身镀上一层凄清的银白。
母亲那通电话,像一只粗暴的手,狠狠撕开了他小心封存的过往。那些他试图埋葬的记忆,此刻如同沉渣泛起,带着陈年的腐臭,将他拖入冰冷的深渊。
……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上海罕见的冷,苏州河面结了薄冰。
七岁的浅清蜷缩在闸北棚户区一间漏风的破屋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袄,冻得嘴唇发紫,小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窝头。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裹挟着凛冽的寒风和浓重酒气进来的,是他的母亲苏佩兰。她年轻时也曾有几分颜色,如今却被生活磋磨得眉眼凌厉,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挑剔和怨愤。
“娘……”小浅清怯怯地叫了一声,把窝头递过去,“您吃。”
苏佩兰瞥了一眼那黑黄的窝头,眉头拧紧,一把打掉:“老娘辛辛苦苦出去挣命,就换来这猪食一样的东西?”
窝头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小浅清不敢去捡,只是把冻得通红的小手缩回袖子里,低着头,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
苏佩兰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很奇怪,混杂着厌恶、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猛地伸手,冰凉粗糙的手指用力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也就剩下这张脸了。”她冷笑着,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生了一副勾人的皮囊,却是个没用的穷命!”
小浅清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他知道,哭了会招来更厉害的打骂。
“哭?你还有脸哭?”苏佩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另一只手狠狠拧上他的胳膊,“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小讨债鬼,我何至于过得这么难?当初要不是怀了你,我早就跟那个南洋商人走了!何至于嫁给你爹那个短命鬼,守活寡,还要拖着你这个累赘!”
尖锐的疼痛从胳膊上传来,小浅清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这些话,他听过太多遍了。他是累赘,是拖油瓶,是阻断母亲富贵路的罪魁祸首。
那晚,他被罚跪在冰冷的墙角,没有晚饭。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呵气成冰。他听着母亲在床上辗转咒骂,骂他死去的父亲,骂苛刻的雇主,骂这不公的世道,最后,所有的怨恨都会归结到他身上。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幼小的身体。他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连心都冷了。
这样的日子,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挨打、挨饿、挨骂是家常便饭。母亲心情稍好时,会盯着他的脸看半晌,然后喃喃自语:“长得倒是真好……可惜,要是丫头片子,早早就能换笔彩礼了。”
后来,母亲改嫁了。继父是个跑船的水手,脾气暴戾,喝醉了酒更是六亲不认。浅清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反而成了继父眼中白吃饭的“野种”,动辄拳脚相加。母亲从不阻拦,有时甚至会为了讨好继父,跟着一起责骂他。
他记得十三岁那年,继父喝醉了,抄起撑门用的木棍没头没脑地打他,骂他小贱种,他被打得头破血流,蜷缩在桌子底下。母亲就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最后只说了一句:“打够了没?打够了就去睡觉,明天他还要去码头扛包呢。”
那一刻,他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对母爱的渴望,彻底熄灭了。
再后来,继父的船遇了风浪,再也没回来。母亲哭天抢地了一阵,然后便把目光重新投注到他身上。彼时,他已十六岁,身量抽长,容貌彻底长开,那份过于精致漂亮的文雅,在贫民窟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这张脸,放在这破地方糟蹋了。”母亲上下打量他,眼神精明得像在估价,“得换个地方,才能卖出好价钱。”
于是,她开始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真借来一笔不大不小的本钱,然后逼着他,开了这间莳花馆。
“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有了这个馆子,你就是老板!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还能赚大钱!以后娘和你弟弟,就全靠你了!”
为了你好……
浅清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冰冷而苦涩。
月光移动,照亮了他书案上的那个信封,这就是他存在的价值——一棵可靠的、可以不断榨取钱财的摇钱树。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发间那根青玉簪。冰凉的触感,让他从回忆的泥沼中稍稍挣脱。
童年的寒冷和疼痛,早已渗入骨髓,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塑造了如今的浅清——疏离、戒备、习惯用冷漠来保护自己,不再对亲情抱有任何幻想。
只是,在某些被尖锐言语刺伤的深夜,那早已结痂的旧伤疤,依然会泛起隐秘的、绵长的疼痛。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天,快亮了。而莳花馆的掌事,不能有任何弱点。
大家可以期待一下,下一章我们两个主角就要相遇啦[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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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旧年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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