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莳花馆时,子时已过,万籁俱寂。整条四马路都沉浸在深夜的静谧中,唯有莳花馆廊下的几盏灯笼还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浅清走在前面,月白长衫的下摆沾染了码头的尘土,束发的布巾也不知何时松开了,几缕墨发垂落在颈侧,在灯笼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步伐依然从容,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的左手始终微微蜷缩着,姿势有些许不自然。
江执诚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跟在他身后,既不失礼数,又能在必要时及时护他周全。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浅清身上,敏锐地捕捉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方才在马车里,浅清一直侧头望着窗外,只给他一个安静的侧影。但江执诚分明看见,在某个街灯掠过的瞬间,那人耳垂上的绯色始终未褪。
“清哥儿,您可算回来了!”徐伯提着灯笼匆匆从内院迎来,见到江执诚时明显一愣,随即恭敬地行礼,“江侦探。”
“备些热水送到我房里。”浅清轻声吩咐,又转向江执诚,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江侦探若是得空,可否稍坐片刻?今夜之事,尚有些细节......”
他的话音未落,江执诚已经微微颔首:“正有此意。”
浅清的住处设在莳花馆最僻静的东北角,需要穿过三道月亮门,绕过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园。这里与前院的奢华喧嚣截然不同,推开最后一道月洞门,只见几丛修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一池残荷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假山石错落有致,处处透着文人雅士的品味。
书房里点着一盏琉璃灯,柔和的光线洒在满架的诗书典籍上。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红木书案,案上整齐地陈列着文房四宝,一方歙砚还残留着未干的墨迹。墙边立着一个紫檀木多宝格,上面摆着几件精致的瓷器,最显眼的位置却空着,似乎原本该放着什么重要的物件。
“江侦探请坐。”浅清执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动作优雅如常地为两人斟茶。上好的龙井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与书墨香气交织在一起。
江执诚却未立即去接那杯茶,他的目光落在浅清试图隐藏的左手上。在琉璃灯明亮的光线下,手腕处的红肿愈发明显,一道细细的血痕从腕骨一直延伸到小臂。
“别动。”江执诚突然开口,同时自然地执起他的左手。这个动作来得突然,却并不显得冒犯,仿佛理所当然。
浅清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发现对方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他,也不容他挣脱。他抬起眼帘,对上江执诚专注的目光,那双总是温和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不容置疑的关切。
江执诚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银质药盒,盒盖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打开盒盖,里面是淡青色的药膏,散发着清凉的草木香气。
“这是家传的伤药,”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蘸取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伤口上,“明日就能消肿,也不会留疤。”
他的指尖温热,动作利落却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瓷器。浅清能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与此刻温柔的动作形成奇异的对比。药膏触及伤口的瞬间带来一丝凉意,随后是舒缓的温热。
浅清垂下眼帘,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为自己细致上药。多年来,他早已习惯独自处理各种伤口,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然地介入他的世界。他注意到江执诚微微蹙起的眉头,那专注的神情让人不禁恍惚。
“那个六指人,”江执诚一边为他包扎,一边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姐姐可曾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事?”
浅清的神色黯淡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多宝格上那个空着的位置。“姐姐生前最后那段时间,总是很晚才从永丰洋行回来。”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有一次我听见她在房里哭,推门进去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说......说发现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江执诚手上的动作未停,声音却放得更轻。
“她不肯细说。”浅清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那之后不久,她就出事了。警方说是意外溺亡,可是......”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左手不自觉地握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徐伯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上面放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见到江执诚正在为浅清包扎,老管事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清哥儿,热水备好了。可要老奴......”
“不必了,徐伯。”浅清轻声打断,“你去休息吧。”
徐伯恭敬地行礼退下,临走前又忍不住看了江执诚一眼,目光复杂。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为这个夜晚更添几分凉意。浅清起身要去关窗,江执诚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让我来。”
他走到窗前,细心地将支窗的木竿取下。雨丝随风飘入,在琉璃灯下闪着细碎的光,有几滴溅在他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水痕。关好窗后,他并未立即回到座位,而是在多宝格前驻足。
“这个位置,”他指着那个空置的格子,“原本放着什么?”
浅清的神色微微一僵,沉默片刻才道:“一尊白玉观音,是姐姐生前最爱的物件。她出事之后,那尊观音也不翼而飞。”
江执诚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她葬礼后的第二天。”浅清走到他身边,望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警方说可能是被哪个下人顺手牵羊,但我总觉得......”
“你觉得与她的死有关?”
浅清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雨声渐密,敲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奏出单调却令人安心的韵律。两人重新在茶案前坐下,琉璃灯的光晕在他们之间流淌,将他们的影子淡淡地投在墙上。
“江侦探为何要如此尽心查这个案子?”浅清忽然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江执诚执起已经微凉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职责所在。”
这个回答太过官方,浅清不禁抬眼看他,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
“况且,”江执诚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这样的案子,不该被埋没。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都值得一个真相。”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浅清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腕间包扎好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那痛楚中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暖。
“明日我会让人送些新的证物清单过来。”江执诚起身告辞,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好生休息,伤口不要沾水。”
浅清跟着起身:“我送送你。”
“不必了。”江执诚抬手制止,“夜雨寒凉,你还有伤在身。”
他撑开油纸伞,步入绵绵秋雨中。浅清站在廊下,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雨幕深处。腕间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药草清香。
他低头看着被仔细包扎好的伤口,第一次觉得,这个漫长的雨夜,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回到书房,他在书案前坐下,不经意间瞥见江执诚方才用过的茶盏。盏沿还残留着些许水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个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但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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