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说是柴房,里面却并不是放柴的地方。
踏进门的时候,微微转过头去看,这个房间有两个很大的纸窗户,若是月头高升,就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处最好的木偶戏。
她伏坐在地上,素白的衣,认真地数着地上砖石的缝隙。
“姑娘。”知融摘下幂篱,同她坐在地上数着缝隙,手指点在一条很长的缝隙上,“第一百七十二条。”
“是第一百七十三条。”她继续数着,“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数过了。”
“你来找我。”木芙蓉垂着头,“为了谁?”
“是来找姑娘的。”知融从怀里拿出一壶春酿,封着月白的带子,“想和姑娘喝一壶酒。”
游鹿居士在雁荡楼的日子,大部分是和木芙蓉一起过的。他善于酿酒,每一个红颜知己,他都曾为她酿过酒,封不同颜色的带子,上面写她们的名字。
“仙家千年,而我蜉蝣一生,记不记得我都是一回事?”刚刚醉过一轮,木芙蓉描着眉,那人浪浪荡荡地翘着腿坐在桌案上,弯弯的笑眼。
他那么在意,说,“我会记得你,为你酿一坛酒,就埋在山上。酒越久越醇厚,我总想着我的酒,就会一直记得木芙蓉。”
她的手腕一抖,笔端折在了眉尾。
这坛酒,是知融托师姐带下来的,就埋在一棵木芙蓉下,木芙蓉树长得纤细却高,沉甸甸的,却昂头向阳。
脂色未弄。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预妆慵。
木芙蓉才抬起头来,鹅蛋脸,多情眼,薄情唇,左边眉头三指距离有颗小痣,不算惊艳,美的温婉却凉气逼人。
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壶酒,“他,他倒是说到做到。”
却没有揭开月白的封,只是凑近嗅了嗅,“那就劳烦再放回去吧。我已经知晓姑娘是谁了。”
知融将酒坛送到知合手里,他收回空间存放着。
她直起身子,靠着墙面,扶着一个有些破烂的枕头,顿了顿,还是接过了知融递过来的暖手炉,“那日,他正在我这里喝酒。突然,水中心的禁水楼走火了。他定定地看了几眼,就飞身过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不见了。后来,我就再也么见过他了。”
知合说:“我们在调查禁水楼失火和师父关联的时候,在曾府找到了一封信,信上有木芙蓉的香气。”
木芙蓉笑了,雪白的脸上月影缓缓掠过,“是我送出去的。我看在都是女人的份上,为海红送的。我没想到,会害了她。”
她垂下眼睛,“我后来想了想,雁荡楼一直握在老板手里,怎么会是我想送就能送的?”
知融和知合对视一眼。
知融说:“老板算卦的时候,我解了卦象,阴盛阳衰,大凶之像。”
木芙蓉才真正笑起来,“合该是他的。姑娘,你知道吗?这个柴房不是用来放柴的。”
她合上眼睛,说,“这里面放的是不听话的花名姑娘。这雁荡楼啊,就是一个琉璃灯,每时每刻都需要柴火燃烧。我们就是柴火,没了这根还有下根,一根接着一根,昼夜不分地烧。你不觉得,这个柴房的‘柴’字很妙吗?”
知融开了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师父,是在开始走水的时候就看见了吗?”知合问。
“是。”木芙蓉有些累倦,她说,“禁水湖就在雁荡楼的旁边,只要有人趴在窗户上看,就能看见。我房间里的位置正正好对着禁水湖。”
“你住的房间以前是谁的房间?”答案呼之欲出,知融却觉得寒冷。
“荼蘼。曾经的荼蘼姑娘就住在那个房间。我们那一层楼都是雁荡楼有名的花名姑娘,海红也是。”木芙蓉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说,“我刚住进去的时候,游鹿居士就已经坐在那里的窗台上喝酒了。他最喜欢在窗台上喝酒……”
声音越说越轻,她蹙着眉,“他……”
他原本就在那间房间了。
离开柴房时,知融问,“姑娘,在等我一些日子。我会让你出来的。”
木芙蓉笑笑,继续伏下去数缝隙,细手腕大小的门缝,露出月光。
木芙蓉住的房间,叫燃四时。
其中铺着毯子,珠玉帘子,一张雕刻着荼蘼交缠的垂帘床榻,书桌上摆着鸟嘴香炉,最瞩目的是一个用檀木做的窗台,相较于其他房间,这个房间的布局要更大,香更暖,用物更奢华。
暖房温花,也不过如此。
从这个窗看过去,确实一眼就能看到禁水湖,甚至能看到那座假山后面。
这座假山后面原本是渡船的视野盲区,这里却能将假山后尽收眼底。
知融想了想,踩着窗台探出身子,御风而起。
御风沿着这一层楼去看,禁水楼所发生的一切都详细而清晰。
也就是说,当时事情发生,所有姑娘都见证了海红的死,尤其是这一层的,有名的,花名姑娘。
一把不好用的柴火,会被尽早地烧掉,最后的火光燎伤其他人,自然没有人再敢出头离开。
木芙蓉也说了,雁荡楼本就很难传递消息,她却在那个时间段为海红传信,未尝不是老板的纵容和添火?算计?
难怪,难怪呢?
大部分事情都能串联起来了,只有一点,曾老爷的毒。
知合仔细听着师妹的想法,最后说,“海红去找老板,也印证了他害死海红。海红也去了曾府,说明曾老爷并不无辜。”
曾老爷哄骗海红将自己卖进雁荡楼,说不恨是假,却在去曾府的时候,发现早已经死掉的曾老爷。
又救了高瓷。
一杀一救,偏偏那么巧。
是夜,雁荡楼下方的街上支起了小摊,知融和知合坐在小摊那里共吃了一碗馄饨,知合只吃了一个,他不好这些,瞧见知融吃的有意思,才会吃点。
这里的馄饨有意思,是鸭肉馅的,不柴,用了盐渍青梅子做零嘴为辅,消掉了鸭肉原本的腥和腻,手边是知合刚刚买来的炒糖栗子,甜滋滋的。
知融爱吃这些,小时候下山,总是要缠着知合买来吃。
小孩子不知饥饱,吃的多了胀气,吓得知合半夜抱着知融去葳蕤河,着急的也不顾什么夜间禁止闯入他人居室。
葳蕤河的师伯半夜被吵起来,吹胡子瞪眼,天杀的,小小胃胀气,杀鸡焉用牛刀。
嘴里骂骂咧咧配药,一边哄这对师兄妹,一边把游鹿居士骂了个狗血淋头,混账东西也不晓得滚哪去了,自己徒弟大拖小,天可怜见的。
那时候的知合半大少年怀里抱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急的眼眶都红了。
最后,还是师伯提着灯送两人回的白玉京。
临了,知合抱住知融向师伯弯腰道谢,师伯叹气,只说,“可怜的好孩子啊。”
那段时间以后,知合看知融看的更久,教她食有度,就像是有人让你不舒服了,不能因为一时欢愉就枉顾自己的感受。
知融不懂,扑在师兄怀里,问,“师兄一直在的话,就不会让我食无度啊。”
这句话,贯穿了知融前半生吃东西的所有时刻,知合也一直都在,见她吃得多吃得少都会提醒。
“宝宝,吃的有些多了。栗子与鸭相克,栗子留着也不许再吃了。”知合摁下她的手腕,不许她再去吃那一颗盐渍青梅,说,“再吃,晚上会腹痛。”
知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问,“那我们可以带点这家的盐渍青梅回去吃吗?我想给师姐师兄他们尝尝。”
于是,买了摊贩老板的大部分库存。
“姑娘,郎君,你们买的这么多,要是不趁早吃,保存要仔细些。”商贩老板说。
“谢谢老板。我们是要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知融笑眯眯。
“哦哦,那可就好了。我这里的盐渍青梅可好吃,好多人绕大半个城都要买点回去吃。”摊贩老板咂咂嘴,“本来做馄饨为生,现在盐渍青梅却买的最好。”
知融点头,“老板你家的盐渍青梅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摊贩老板现在闲,一边包青梅一边说,“害。我以前哪里会这个,有个鬓边簪着海红花的姑娘来我这里吃馄饨,说腻。我都要生气了。她又说,可以配些开胃解腻的。她当时就教了我怎么做青梅。我当时就想,这万一是人家挣活路的呢。”
摊贩老板越说越刹不住,“谁知道人家说,自己已经不靠这个了。我问她,那靠什么,总得有个活路啊。那姑娘不说话,挥挥手就走了。”
鬓边海红花?
“买的人都有谁啊?”知融漫不经心地搭话。
“前些日子,曾家夫人买了许多,她说她以前有故人也爱做青梅子。我就告诉她,好吃但是伤胃。”摊贩老板说,有些困惑,“以前曾家夫人隔三差五就要来光顾,如今,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来了。听说是曾家出事情了。唉。”
知融笑了笑,说,“可能是有事情耽搁了吧。”
现在才想起来,步入耄耋,身躯即将归于尘土,尤其是内部,心脏,脾胃……
日常稍有不慎,就会死于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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