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火山旅

星子落,大将陨。

怎会?

许小曲拂袖观天,果见有星北落,于明灭间下坠。

将之将亡,死生倾覆。

将之还生,河清海晏。

不该……

她沐浴焚香,却迟迟静不下心。

……

“杨柒!”岳成秋一把拽住从马背跌落的杨柒,费力将他扶起,“再挺一挺,宋颜一定能到。”

杨柒苦笑着摊开手心,污浊的鲜血自他掌中溢出:“成秋,你知道吗?我想回去,看我娘子还有我那杨烽孩儿。那一年取名时,我已想卸甲。可我娘子说大齐无人,北疆犯境,我若敢卸甲,她就敢带着儿子跑去天涯海角再不见我。”

“成秋,那时你才八岁,尚未拿枪,无人领兵。如今,你已能独当一面。”

“成秋,他叫杨烽,九曲烽火,何时歇,便看你我。若我死,你便当即挂帅,不得有误。”

“此番北伐,纵死无悔。”

杨柒握住钩镰枪,扶着马背跌跌撞撞爬起,今已至北疆山隘,换太平驱外族,死战不退。

明明已至阳春三月,北疆这方还积雪。

岳成秋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滚烫粘稠的鲜血,在他手心晕开,将那杆银枪都染得通红。

半年了,大军朝北行进半年余,先后攻破北凉城、契天关两道大线。耶律赫泽且战且退,缩头回北疆三原中第二原北刹原,此番更是雪山之下,遍生严寒。

此人用兵,喜迂回作战,困兵于北刹雪关。年廉得令后动身来围。此严寒地界,更需牛羊热粥来撑,行了这些时日,杨柒的身体已然吃不消。

可宋颜未至,军中已快无药草。若此时折返再来不易。杨柒不肯退,他也不肯治。呼延烈以鹰传讯,上次传讯已是半月前。他应当亦是遇到难题,让呼延黎有所觉察。

岳成秋端起热粥,呼出白雾。外间燃起扫雪燃起篝火,隐有为取暖而喊的号子。北刹原已在北疆境内,他所知北疆之事,便是父亲写下的行军册。

北疆北刹原,常年覆雪,积雪难行,有生长尾的雪兽,山藏雪狼群。战马难越,军队难行。若要行进,便要备下充足盐粮。

他们来时盐粮充足,直击耶律赫泽余兵先锋,再斩虎腰,断阵尾。耶律赫泽不得不再退,借地形便利,又龟缩至北刹原山隘之中。

半打半耗,再耗不起。

若撤,按原路折返回北凉城,他定会突然出手重新夺回北刹原后重新攻出契天关。这般打法,纵然他也折兵损将,但确是能击退他们接着龟缩的最好手段。

先耗盐粮,二耗人力,三借风雪。

杨柒前些日子便受伤,只草草包扎,将伤口掩于甲胄下。这般冷的天气,血口干裂,他怕是……难捱得很。若宋颜再不到,他恐怕难救。

岳成秋银甲未卸,抱枪而眠,忽有一物件跌落地上,他困极,一时竟未觉察。

待他再醒,外间篝火又亮,杨柒随其余将士一起饮酒取暖。酒水也越发少,天寒地冻,许多将士都生疮。好在宋颜早有准备,将药膏草药分发下去,才不至有因病伤亡的。

强攻不下,耶律赫泽余下的十万兵马再动不得。北疆不递和书,他们便不能凯旋。

岳成秋坐在篝火边,曲起一条腿,仰首靠在树干上,这个时节里,这方竟也能看到明亮的星子。

他记得许小曲那日里邀他上树一同观星,嘴里说着一番神叨叨的话。如今,他当真看到了明亮的星子,却身在关外。

他抬起手遮住半张脸,面甲被他挂在腰间,还系了一串铜铃。他起身时,铜铃叮当,跟面甲撞在一处,在北刹原寂静的夜里让人变得清醒。

“少将军,这个时节,许道长怕是已在大盛看花赏花宴了。”一个小兵拨着篝火,也仰头看明亮星河,“这边星子这么亮,许道长怕是又能看出好多东西。”

“她啊,那时候最爱说她师父大神通。”杨柒也附和一句,枣衣银甲映出苍茫夜色,面上带了轻笑,“是吧,成秋?”

岳成秋将手放下来,睨了他一眼:“是。她总给我算命。”

“可不是,她算得可准。”有知道事的兵士揶揄一句,许道长一句血光之灾,少将军就伤了胳膊。

后来他们一路北伐,少将军不知何时腰间多系了一串铜铃,平日里走来走去,铃铛响个不停。

兵士们说说笑笑,暖和起来。杨柒时不时插上一句。

唯有岳成秋,他将银枪横放膝上,不时看一眼杨柒。

杨柒知晓他在看什么,勾起唇角懒得搭理。

军心,要稳。

号角起时,是四更天。

急奏的号角惊起火光,岳成秋眼眸一厉握枪飞身,他扣上面甲,白衣银甲在夜色里疾行。

篝火还未歇,烧得“噼啪”作响,淹没在杀伐声中。

夜里模糊不清,岳成秋游走在军中替许多人挡下暗刀。他一把扶住杨柒,低声道:“我来,你歇着。”

随后便跃至人群中,一连斩杀数人。

耶律赫泽……似是有增兵。这几日昼夜交替突袭,纵然鲜少得手,但都精疲力竭。他们行军太快更需好好休息,被耶律赫泽一扰,便少去许多时辰。

今夜又一战,岳成秋握住杨柒的钩镰枪:“杨柒,你退,我守。你折返回北刹原以防耶律赫泽翻山合围,顺便去接应年廉和宋颜。”

杨柒沉默地抽回钩镰枪,许久,他才慢慢道:“成秋,我知你何意。但,我若走了,你少个军师。北凉城已破,攻过北刹原只是时日长短。耶律赫泽也同样经不起再耗,今日夜袭,旨在抢粮,你难道没有留意过吗?”

岳成秋点头:“我知晓。是矣,你退我进,如今已至北刹原,只差最后一力。呼延烈已掌半数部族,北疆王廷在被他分离三派,我想法子再卸耶律赫泽一条臂膀。届时双臂全斩,你再带年廉合围,我们必能屠尽北疆铁骑。”

杨柒不置可否,但见他面前的岳成秋眸光灼灼,银枪点地,面甲已揭下,已然是比他还高出一截的青年人了。

他拍拍岳成秋的肩甲,拂去风雪:“成秋,你真的长大了。”

“当年十五岁的少年郎,如今已快至弱冠,再等等便该是岳大将军了。”他心甚慰,看着后生如此,他便可以慷慨赴死或是从容卸甲。

“成秋,我不退,是因为北疆如蛰伏猛兽。这次若是不杀尽夺城,再拿和书,恐怕再无机会。不尽杀,不放任。你应当知晓这个道理。”

“成秋,我不退,是我退不了了。”

他轻叹着,钩镰枪带出一抹银芒拖尾,明亮如初。

……

年廉领兵,重在稳。他于前面开路,给宋颜和身后的兵士扫开积雪。

宋颜不会纵马,又未经历过这等难行的风雪天,一时竟有些挨不住。她落了很远,等年廉发现时,已落后十余步。

年廉折返回来,拉起她手臂:“你为何难纵马?又为何这般捱不住严寒?”

宋颜冷着脸,别过头去:“我幼时坠过马,自那之后便纵不得马。”

“我生自御医家,自幼得真传,精医术。这副身子骨,喝了多少药才养成如今这模样。初到边关那方还好,关外比不得那方。”

“早知如此,便该多养些医官。”

宋颜甩开他,自己上前走远,她骂道:“你以为我不想跟他们行进?我在军中试过多次都不成。再说,放眼大齐,又有谁有我医术好?我此去前线,我是怕那两头犟牛拼死都要杀去王廷。”

“你们竟骗我说,攻破契天关便收手。你可知北刹原冰封千里,受伤难愈?他们真以为,凭岳巍一本行军册就能直袭北疆王廷?”

宋颜越骂越狠,咬牙切齿:“去什么?打了这般久去送死么?我千叮万嘱,北疆气候不宜行军,可他们呢?”

“这些年,这些年我翻遍九曲山的药草,算上都城送来的补给,他们能撑多久?行至北刹原再原路返回又要多久?岳成秋他真的想过么?”

年廉安安静静听着她骂,等她骂完,他才开口:“你若是再骂,他们就真的要死了。”

“你说的这些,少将军又怎会不知?他自听风谷白石坡一事后就再不会冒进。杨将军守关十年,他又怎会不知?那你可知,如果放弃这次机会,我们又需多久才能求得太平?”

他看着宋颜冷得发白的脸,心中长叹一口气软了语气:“宋颜,我们明明都知晓此次北伐势在必行。杨将军少将军誓死不退都是为国求太平。你明明心里透亮,还装什么不知?”

“你只是看不起自己。”

宋颜沉默下去,萧瑟的霜风里,她心头的创口被狠狠撕开,血流如注。

很痛,但是越发清醒。

他们需要她这个医官,那她就是爬也得爬过去。

年廉手上系着一根布条,她早先便瞧见了,系了许久,还带着未洗干净的血迹。

她依稀知晓,这是何时的东西。

年廉不多说,她便也不拆穿,可他们又都心照不宣。

他们是在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人。在边关的刀光剑影里前行,看过血肉荼靡,可始终想要一个能朝前走的由头。

她于军营之中这些年,一手缝合比许多老医官更为纯熟。

她为军中医官,军中医官!

她拂去身上雪花,迎着风雪,同年廉一起走在前头。他们要辟开一条大路,供后来的兵士前行。

偌大天地间,他们会并肩同行。

直至北疆气数尽,得永世太平。

……

许小曲在院中独坐到天明。

她抬手拂下三枚铜钱,怎会这般……

一卦天山遁,且战且退,先退后进,明哲保身伺机而动。

爻动,变卦火山旅……

追兵已北上,踏破北疆关。

祸藏,身边。

注:火山旅卦取自《周易》旅卦第五十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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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火山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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