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春日时,最易引人沉沦。
有春风三百里,吹过大齐都城,卷起几片零落的桃花瓣。
岳家军军营中收拾完昨日里七倒八歪的酒坛,有小兵抱着兵刃重新放回兵器架上。营地里很快便成了往日模样。
岳成秋在帐子里惊醒,霍然起身掀开帐帘。
“她人呢?”
小兵面面相觑,直等到陈都尉过来,才答道:“今日晨间宋医官便差人来帮着收拾了桌子酒坛,杨将军和年将军也是晨间走的。岳将军,你可是问他们?”
他话音未落,岳成秋袖子一摔,从他身边错身而过,径直走到马棚拉起逐夜缰绳打马急奔。
小兵看着他背影,茫然地看向陈都尉:“少将军做什么这么急?”
陈都尉若有所思,半晌才回过身去:“该叫大将军了,下次莫要叫错。”
明明是大好晨间,却听马蹄急踏伴着一阵铃响,有马匹一声长嘶停在一家客栈前。岳成秋抓过正擦桌子的小二急声:“许小曲呢?”
小二一时被吓住,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许、许道长昨日里就退房,今日天未亮就……”
岳成秋猛然松开他,双手攥紧。
她为何总不等他,就扔下他一走了之?她怎么敢的?
逐夜奔进岳府时,猫儿受了惊,秦夫人安抚好一阵才安抚下来。秦吾月看着眼前高坐马背的儿子,抱着怀中的猫儿给他看:“小曲托我照顾好它们。”
“娘……”岳成秋低垂着头,看着自己怀里露出一角的神将面具。
接着就有两个物件被人从屋子里扔出来正正砸到他怀里。岳成秋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他提着包袱看去,岳巍手中还拎着一个小布包挑眉看向他。
“愣着做什么?三日后及冠礼,还不快去筹备?”岳巍恨铁不成钢,将手中那个布包丢给他,“你若想走,也是三日之后。”
岳成秋怔住,握住缰绳的手微松:“多谢爹,儿子这就去筹备。”
秦吾月抱着猫儿,看着自家儿子的背影,跟岳巍笑道:“你不是说不信道士?”
“他是闻甚安啊。”岳巍抬起手扶着脖子,“吾月,你说……咱儿子到底明不明白?”
“你太小瞧你儿子了。”秦吾月将一只猫儿放到他怀里,取一根小棍子逗猫,“你就这般将他送去大盛,也不怕到时回不来。”
“呵……”岳巍浅笑一声,“他是神通道长闻甚安。他那日里说了这么一番话,已是泄了天机。”
秦吾月轻叹:“罢了。小辈的路让小辈们去走吧。这丫头,我初时见她便觉着跟我有缘分。”
“是啊,跟予辞一样,是顶顶好的姑娘。”岳巍给她拢了披风,携她的手进屋。
天将倾,四方会。将离都城,共谋太平。
要变天了。
……
官道上,有人纵一匹快马跑过带起一阵尘土。天青的衣袂翻飞着,携风而过。赶路三日,她不敢停下。
算算日子,最快也还需月余才能横过大凛。
薛煜信中所说只是寻到行踪,可在她看来,更像是师父在指引她前去。
她更不能耽搁。
月余的时日,过得快,许小曲中途换了马匹,日行千里。夜里累了,便宿在树上,她一个人,总睡不安稳。日日里天将亮,她便醒。
大凛山中狼啸,她点起一星篝火,抱膝坐在篝火旁,看着月光斑驳地铺了一地。她抬手拨动篝火,柴火“噼啪”炸响。
这些时日里,她再来不及想别的。许是今夜里夜色太好,使得她平静下来。她握住许久未用的龟甲,铜钱声在山林间格外响。
师父的命数,是看不清的。问近事,亦是模糊。
许小曲愣怔许久,收捡好铜钱,靠在树干上闭目。
寂静的夜里,她心中无端端起了寒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冷得打颤。薛煜不喜欢太过空寂的地方,她也不喜欢。
她在树下裹着披风蜷成一团,还是冷。
今夜怕是又难眠。
许小曲自嘲地勾起唇角,忽见骑装袖口上绣着的花样子。
绣的是大齐的花样子,针脚细密。她都快忘记了,这件骑装还是澧州镇子上的大娘后来给她制的。
九曲山道,澧州镇子,苍茫平原,北疆王廷。
她这才恍然想起,离她归来已近两年。
谁都没变,都像上辈子一样,按着自己的命数在走。
山间偶有鸟鸣,她翻到树上,才觉得安心些。也只歇了片刻,睁开眼,已是红日初升,朝霞铺陈。
等到日上中天,许小曲才拍拍马脖子:“辛苦你了,到下一个驿站便换下。多谢你陪我这一程。”
……
大盛的春日比大齐来得早。四月天里已是繁花遍地,家家户户摆上各色花草。这方虽处边境,但也有大盛逍遥。
早些日子来了个俊秀小郎君,二十出头的年岁一身黑衣还背着用粗布裹好的物件,瞧着像是刀兵。
他眉眼总带笑,眼下虽有疤痕却无损风华。
初时他风尘仆仆,还有人问他何事,他只说等人。再问问等谁,他总说等他家小娘子。
他闲来无事,就自去山间采药打猎来集市上卖换些散碎银两。小住了约摸七八日,日日纵马出镇口,今日晨间也是如此。只不同以往,他领了另一人回来。
果真是个小娘子。
那小娘子青布骑装,腰间挂一串铜钱,眉目疏朗,好不漂亮。
二人行过闹市,转进巷口,薛煜下来带着她牵马进了小院。他一面取下马背上她的行囊,一面递给她一管麦芽糖。
“先歇歇,我本想先行,但怕你找不到我。”他忙活着将马匹安置好,才坐到她身边,抬手揉她的头。
“我家许小娘子,是不是又长高了一头?”他比划着,从怀里摸出个平安扣,“我从大凛过来时,见这玉好,就买下了。及笄时没赶上,本想捂到二十,又觉着若真到了那时,我家许小娘子该有更好的。”
平安扣雕了大凛时兴的花样子,多出新刻的的一片枫叶。许小曲摩挲许久,郑重收好,她吃着麦芽糖,眼眸微眯:“薛煜,我们何时再启程?”
薛煜手一抖,不自在地仰头去看空中的日阳:“再歇歇吧,等你歇好了,再走不迟。”
“薛煜。”
薛煜看着她低笑一声,懒散得很:“许小娘子莫怕,来得及。”
“别怕啊,许小娘子。”薛煜陪着她坐在屋顶。
春光太好,许小曲赶了这一路也不免困倦。她仰躺在屋脊上,抬起手,日阳从她的指缝间落下来,打在她面上,柔和得很。
薛煜见她困,替她挡住许多光亮,他的手落在她发顶:“歇会儿吧。”
“许小娘子,你要爬起来继续走才是。”他轻叹着,伸手拢住天光,又看着那一点天光流泻而下。
生生死死,总不尽人意。
“但……我又害怕。若是太累了,咱就不走了,去找个好地方住下来。许小娘子,闻甚安,他本不想见你。”
薛煜侧过身,伸手拿过小曲手中握住的龟甲:“可我说,她没有别的亲人了。他在玄玑观等你,他有好多事,想同你说。”
他长叹着:“许小娘子啊……”
……
玄玑山上玄玑观,玄玑观里住神仙。
明明是春光大好,玄玑山里莺燕高歌,许小曲站在山脚下,看着慢慢隐没在山间的石梯心生怯意。
薛煜站在她身后,笑道:“我还从未来过玄玑山,如今一看,比福南山更陡些。许小娘子,走吧。”
“许久未回,一时……竟不知如何走了。”许小曲浅笑,踏上石梯,顺着石梯一路前行。
玄玑观小得很,在石梯底下只瞧得见一点明黄外墙。待爬上去走得近了才看到斑驳墙壁。有些时日未有人踪,檐下牌匾上生了许多青苔。许小曲头簪桃木枝,怀抱阴阳幡,一袭道袍站定在门口。
薛煜飞身上围墙,擦去青苔蛛网,又进得院里捡了一把扫帚清扫起来。院中扬尘,许小曲怔怔看着她幼时居住的道观。
她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幼年。
六岁入玄玑观,十六岁下山,十八岁封将,二十六岁战死城头。
玄玑观,已数年未归了。
薛煜里里外外清扫一遍点上香,见她还站着,伸手拉住她:“走,进去了。”
“我……”许小曲还是挪不动步子,她垂下头来,看着薛煜垂落的衣摆,“薛煜,师父,他当真在吗?”
为何观中无人踪。
“许小娘子,你可知,我寻到闻道长时他在何处?”薛煜蹲下来,拍去她衣摆的灰尘将她腰间的穗子理好。
“他就在大盛边境等我,他算到会是我前去。也好在是我前去。小曲,去看看他罢,莫怕。”
许小曲抓住他的手臂,点头:“好。”
她穿过前面香炉,在正殿里拜过祖师爷塑像敬上三炷香。再走过外间廊下,看过幼时常去的后院。后院接连后山,有师父打坐的洞府,她抬手按下后山石洞外的机关,石门缓缓打开……
许小曲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师父——神通道长闻甚安。
明明只有半百的年岁,却已苍老得可怕,是她上辈子都未曾见过的模样。已白发苍苍的闻甚安缓缓睁开眼,声音在洞府里响起——
“小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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