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是我

“师父……”

许小曲喃喃着跪在他面前。

洞府之中,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许小曲总记起幼年时,她常常溜进洞府趁师父打坐,她在尝丹药。那个丹药,是甜的。

长大后才知,她吃的,是糖丸。

如今的洞府里,丹炉已蒙灰,角落的蛛网还未来得及打理。她跪在师父面前,伸手拂去师父肩头的灰尘:“师父,许久未见。我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

“师父怎会不要你?”闻甚安抬起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我家小曲,长大了。”

宽大的道袍袖摆,携着幼年时熟悉的香火味儿,她曾在大殿的蒲团上打着坐睡过去,后来雷雨夜里,也要嗅着大殿里燃烧的香火才觉安心。

“许氏女,七杀星入宫,南应帝王,可为将帅。”

闻甚安缓缓说着,是她从未听过的谶言。她扬起脸,看到师父眼中泛起泪花。他微微闭目,本落在她发顶的手颤抖着收回。

“因这样一句谶言,我害了你一生。他们都说我是神通道长,能算天命。可我却未曾看清大盛和你的前路。”

难怪……难怪那时十八岁回朝,大盛皇帝毫不犹豫让她封将挂帅。

“我那时只算到,你是将星。”闻甚安闭着眼,声音微弱,“小曲啊……我想还你一世长安。”

“今后的路,师父,不能陪着你了。你走哪一条,都好。只要你能平安过得这一生,便好了。大巫已没,天命将颓。小曲,我曾看不清天命,被人惑了双眼,害了你更害了天下人,这是我该承的因果。”

“岳成秋岳成秋……”

闻甚安吐出一口血,染红了他怀中的拂尘,他竭力睁开眼看着小曲,口唇张合:“早入业障,死生轮回——”

“小曲,走吧。是师父对不住你。谶言、谶言已难收,可这一辈子,师父不想再看到你战死城头无人顾。小曲,师父那时……来晚了……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啊——”

“你走哪条路……都好。我算……我闻甚安算了这一辈子,唯独没算到你的生死,我以为,从初时就该是你的命数。我怕逆天道、泄天机。”

“可我算错了,是我该死。如今,我还你命数,天道再无畏。小曲,我都还给你。”

“师父只能陪你到这儿……小曲啊,行过九曲十八弯,安然步坦途!天机已铸,莫入迷途!你不是大盛将星,你只是你自己。今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下去了。”

“走罢。”

许小曲俯在地上带着哭腔:“师父,小曲从未怪过你。”

“那便好那便好啊……走罢……莫停留,莫哀伤。小曲,走罢。”

闻甚安抱着他染血的拂尘,缓缓闭目,失了最后一丝生机。洞府里寂静下来,烛火不知何时熄了,只余下一丝天光自上面的缝隙里落下来,照亮了闻甚安半边身躯。

许小曲伏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洞府里寂静得可怕。龟甲忽然从她袖中滑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响动,铜钱碰撞又落下。

昏暗的洞府里,她跪得有些麻木,手撑着地微微支起身子,指尖在落灰的地上留下长长一道痕迹,隐带血色。

铜钱发出些微光亮,许小曲一枚枚捡起来,攥在手心里。她盘坐在闻甚安面前,龟甲摇动间,叮叮当当落下六次。

“师父,我先是我,可我也是许小曲。”她垂着眼睫,看着地上的铜钱,“你教我,顺天而行,尊天道命数。如今许多人都跟我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我扯不开。上辈子、这辈子,我分不清。”

“你为何又说你害了天下人?是因为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最后民不聊生血流成河吗?”

“可师父啊……我亦辨不清何为顺,何为逆。”

“你想我如何?你又愿我成什么样的许小曲?”许小曲的声音很轻,她不敢再扰了师父。

她燃上一柱香,看着那缕青烟在一线光亮里消散,洞府的尘埃里,她恍然看到幼年时的自己。偷穿宽大的道袍,抱着师父的拂尘,爬上大殿的供桌抱着供奉的果子啃。又害怕师父发现,啃完一口换一个,把好的那一面转向外面。

师父发现了,也只是罚她三日不许吃糖。

后来再大些,师父不便照顾她便请了山下的妇人,分出偏院给妇人住下。

兵法谋略,她喜欢,师父就找来给她。师父总说他们小气得很,都要收银子。她在香火味儿的大殿里,伴着书香过去十年的时光。

她幼年时也爱抱着八卦盘,听师父讲天地人和,握着她的龟甲学卜卦。易数玄通,阴阳八卦,师父说,她天赋异禀,后来带她云游又看遍世间。

各人命数,她算不尽。

天道?又何为天道?

天道苍苍,天道茫茫。

旧时大巫,早化尘土。

何为顺?何为逆?

泄天机,逆天道,天机又铸,为她辟新路。

九曲山上十八弯,再斩十八关,不走旧时路。太平盛世,她向往之。千般险阻,她亦会踏平。

她先是她自己,才是许小曲。

“我是我……”

……

薛煜守在后院一守便是四日,四日里,他递进去饭食,小曲都吃得干干净净,他才放下心来。

他寻到闻甚安那日,亦是惊异于他老态,他记得上辈子的神通道长闻甚安,虽年过半百却只有三十余岁的模样。哪怕是他这辈子入世时遇到他,都未有这般老态。

只几句话,他便知,闻甚安命不久矣,许是这般,他才不肯见小曲。

薛煜倚在石壁上抬头看天,见碧空万里心下稍安。

他家许小娘子,脾气好性子倔,是劝不得的,如今肯好好吃饭,已是极好了。闻甚安念她家中不疼爹妈不爱,接到玄玑观里当亲女儿养着。他待她最好。这般事,怕是只能她一人慢慢缓下来。

再等三日,若是她再不出来……

忽闻脚步匆匆,薛煜微眯起眼,几个起落掠到前院,立在玄玑观门口。来人银白衣翻飞,银冠束发。

薛煜鸳鸯钺瞬时握在手中,铿锵之声响起,他击退来人,这才看清竟是岳成秋。

“你来做何?”

岳成秋反握住剑柄,手背的血顺着指尖滑落:“找她,她问我的话,我还未答。”

“你可知,这是哪里?”薛煜擦着鸳鸯钺上的血迹,眸中晦暗不明。他唇角微勾,带出一个懒散的笑意,“岳成秋,大盛的地界死个人也是死的大盛人。”

“我险些忘了。白衣银甲岳成秋,北出三千里,伐至北疆王廷。若是同大凛合谋共分大盛……怕是也轻而易举。”

岳成秋握住剑柄,冷冷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薛煜哈哈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我若是杀了你,小曲日后会不会好走一点。”

他话未落,脚下一动,岳成秋横剑身前,一连挡下数击。薛煜轻功卓绝,不同他正面对垒,只辗转腾挪间,招招朝他要害而去。岳成秋长剑游龙,却不及他动作快,只能堪堪挡下鸳鸯钺的锋刃。

“岳成秋,你当真不怕死啊……”薛煜笑叹,脚下行八卦步,踏九星宫,黑衣飘扬间几次逼退岳成秋。

“她日后如何,与你何干?”岳成秋格住杀招,错身后翻,长剑锋刃划破薛煜手臂的衣料,带出一串血珠。

“与我何干?”

薛煜哼笑一声啐出口血提钺连攻而上,鸳鸯钺锋芒无匹,那剑刃自鸳鸯钺缝隙穿过被他绞住。他一双笑眼,眷恋地看向那方石壁:“我是她至亲,亦能成她刀锋。她想去何处,我亦同往。”

“岳成秋,她与你,不过相逢。”

风止,金戈声落,长剑落在地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岳成秋蹲下身,捡起地上因打斗落下的铜铃,擦干净尘土重新系上。

他迷惘地看向薛煜身后紧闭的洞府,面上的血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落在地上,跌进泥土里。

“可……我想好了。”他低着头,攥着铜铃的手越发紧,铜铃嵌进他的手掌里,硌出深深的痕迹。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都知晓。”他抬头,正欲伸手整理衣摆,却见手上血迹。他手一僵收回。

“若真到了那时,我们所求,当是太平。”

“薛煜,你说得对。我与她不过相逢。可你与她,又因何亲近?你知晓的是她,还是你眼中的她?”

岳成秋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似是觉得不够干净,又取了一方帕子,就着随身的水囊倒出清水擦洗。

“闻甚安托孤于我爹,我爹不会放着她不管。他来不了,我来。我正好欠她一条命。”

薛煜沉默下去,良久,他卸下力气靠在石壁上。洞府里面寂静无声,他伸手触上那方石门,又缓缓收回,握住他那双鸳鸯钺。

“岳成秋,你会选哪一方?”

“你就这般笃定天下会陷入战火?”岳成秋擦洗干净,伸手理顺自己的衣摆。

薛煜嗤笑一声,不答。

岳成秋拢着手,站在十步开外。

这是他第一次来大盛,大盛与大齐没甚么太大分别,只是大盛的山川河流更多些,春日也比大齐暖。

他一路急奔,横过大凛山脉,再横跨丰阳河才来得这般快。大凛山脉里苍狼啸月、莺雀啾鸣。丰阳河里蚌多鱼肥,再行至玄玑山下,骤见春光。

“吵什么呀?”

洞府的门大开,许小曲青衣道袍,抱着拂尘站在门口。

她一眼看见外面站着的岳成秋,那袭银白衣衫在日阳下分外惹眼。少年已银冠束发,锦衣翩然,是青年模样了。

血腥味飘散开来,她眉头微蹙,细看一眼才见薛煜受伤抬手翻看片刻,无奈叹气道:“薛煜,你怎的同他打?”

薛煜轻嘶一声:“疼,许小娘子且轻些,他下手狠,也不知伤着骨头没。要是你再出来迟些,他指不定就将我手臂削了。”

“那我且问问,岳将军怎的下这般狠手?”许小曲从袖子里掏出一瓶金创药放到薛煜手里睨他一眼,“薛煜,你这一张嘴!”

随后,她转过头:“岳将军,且说说吧。”

“我……”岳成秋看着她神色复杂,看看薛煜得意扬扬的模样,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张口便是一句:“我也疼。”

今日方知我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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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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