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73-落荒而逃

江雁换好衣服出来,依旧是一副瘦弱孩子的模样。何婶拿来干毛巾,仔细地帮她擦着头发,动作轻柔而温暖。这种久违的、属于母亲的关怀,让江雁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孩子,别怕,到了咱们这儿,暂时就安全了。”何婶轻声安慰着,又赶紧去灶间,“饿了吧?婶子给你热点吃的。”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飘着油花和葱花的疙瘩汤端到了江雁面前。只是最简单的面疙瘩,但对于饥肠辘辘、身心俱疲的江雁来说,却胜过任何山珍海味。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体内的寒意,也让她冰封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这碗汤的味道,连同何婶温柔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在此后很多年,当她这个游子漂泊在外,身处香港繁华却冷漠的都市,或是后来在美国拼搏感到孤独无助时,这碗简单的疙瘩汤都会成为她心底最温暖的慰藉。

何婶看着她狼吞虎咽又极力保持斯文的样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丫头,你这一路去香港,山高水远的,一个女娃娃太扎眼,不安全。要不……婶子帮你把头发剪短些,扮成小子模样?出门在外,男孩子总归方便些。”

江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何婶的深意。她想起在傻子家受到的屈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谢谢婶子,我听您的。”

何婶找来剪刀,动作利落而又小心地为江雁修剪头发。长长的、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枯黄的发丝纷纷落下,镜子里逐渐出现一个眉清目秀、却带着几分倔强和苍白的“少年”面孔。江雁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那个软弱的江四丫也随着头发一起被剪掉了,一个新的、必须坚强起来的“江雁”正在诞生。

这时,何叔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了,脸色凝重。“联系上了,船是有,中间人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呢,但因为是临时加人,风险大,要加价。” 他看了看江雁,又看了看妻子,“我把情况说了,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对方松口了。丫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江雁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零零散散,大多是分币和毛票,最大面额的是刘丽娟给的一张五元纸币,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块钱。她把这些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钱,小心翼翼地推到何叔面前。

何叔拿着那堆零钱,带着江雁就到了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摇了摇头,对中间人说:“就这些了,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能有多少钱?就当行行好,给条活路。” 经过一番交涉,中间人终于勉强同意,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和一个奇怪的符号,递给江雁。“拿好了,这就是船票。后半夜两点,老码头第三个废弃的趸船边上,过时不候。” 说完,中间人便匆匆消失在雨夜里。

江雁看着手里这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船票”,紧紧攥着,仿佛攥着自己的命。

“孩子,”回到屋里后,何叔示意何婶,何婶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江雁手里,“这里面有几个干粮饼子,还有……一些钱,这是我和你婶子的一点心意。” 布包里,是几块摞得整整齐齐的港币,面额不大,但对于当时的普通家庭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江雁像被烫到一样,连忙推拒:“何叔,何婶,这不行!你们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不能再要你们的钱!”

“拿着!”何叔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出门在外,没钱寸步难行!这点钱不多,但至少能让你到了那边,不至于马上饿肚子。你王爷爷要是在这儿,他也会这么做的!我们这帮老战友,别的没有,就是不能眼看着孩子走投无路!” 他的话朴实,却带着军人特有的仗义和滚烫的温度。

何婶也红着眼圈说:“丫头,听话,收下。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什么都得用钱。好好活着,学好本事,将来……将来要是有出息了,别忘了根,别忘了咱们国家就行。” 这话语,竟与外婆临终前的嘱托隐隐重合,让江雁心头巨震。

看着何叔何婶真诚而关切的目光,对比舅舅舅妈数着卖她的彩礼钱时那贪婪丑陋的嘴脸,江雁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这是外婆去世后,她第一次不是因为悲伤和恐惧,而是因为感受到陌生的、毫无血缘关系的温暖而流泪。她接过布包,对着何叔何婶,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何叔,何婶,你们的恩情,江雁一辈子记得!如果……如果我能活下来,将来一定报答你们!”

在何叔家这短暂的一个多小时,是江雁人生跌入谷底后,难得感受到的一丝人间温情。这温暖与她所遭受的至亲的冷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与无常。也许,正是这黑暗中的一点星光,让她在日后漫长而冷酷的资本博弈中,内心深处始终保留了一小块不曾完全冰封的柔软之地。

凌晨一点多,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墨黑。江雁在何叔的陪同下,悄悄返回村子,取回了藏在空心砖下的金戒指和身份证明。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个幽灵。

然后,她骑着自行车,来到县里的派出所附近,将车轻轻靠在墙边。她最后看了一眼这辆承载了她一段逃亡路的自行车,心中对刘丽娟暗道一声谢,然后毅然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她没有去学校,那里太显眼,她害怕是自投罗网。这个年代,自行车都是有钢印,相信无论是后面派出所追查失主,还是刘丽娟报案,都是可以的。

按照约定,她坐着何叔的自行车,在他的陪伴下,来到了偏僻的老码头。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暗中,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咆哮。一条破旧的小渔船像鬼影般停靠在第三个废弃的趸船边,随着波浪剧烈地起伏。船头挂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在风中摇曳,映出船老大一张饱经风霜、毫无表情的脸。

何叔拍了拍江雁瘦弱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叮嘱:“孩子,……保重!”

江雁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沉浸在黑夜中的、带给她无数痛苦却也孕育了她生命的土地,那里有外婆长眠的山坡,有王村长的仗义,有何叔何婶的温暖,但更多的,是舅舅舅妈的狠毒和令人窒息的绝望。她咬紧牙关,将何叔给的干粮和港币贴身藏好,右手紧紧攥着那枚象征着过去与未来的金戒指,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然后,她迈开脚步,踏上了那条在风浪中飘摇不定的小船。

船老大一言不发,解开缆绳,用竹篙将船撑离岸边。发动机发出沉闷的突突声,小船像一片无力的树叶,瞬间被卷入漆黑如墨、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大海。咸湿冰冷的海水不时溅到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浪。江雁蜷缩在潮湿的船舱角落,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海水、雨水还是泪水。但她的眼神,却在船身剧烈的颠簸中,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冰冷。

外婆死了,家没了,故乡再也回不去了。过去的江四丫,已经“死”在了那个暴雨夜,死在了舅舅舅妈的算计里,死在了傻子家的围困中。从此,她只是江雁——一个无依无靠、唯有依靠自己、并且注定要让那些践踏过她的人付出代价的江雁。小船在波涛中艰难前行,载着她驶向不可知的未来,驶向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却也充满险恶的东方之珠——香港。她的金融帝国之路,就从这落荒而逃的狼狈与绝望中,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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