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心沉默伫立,任凭粒粒飞雪沾上眉睫。
隔着数级石阶,如絮雪幕,前世今生重叠交错,仿佛幽冥黄泉,一眼望不透。
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是在笑,抑或是在哭?还是像他望着的那人一样,怔忡到失去所有颜色,忘记了该如何开口。
无法将视线挪开分毫,那是他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他至死深爱的人。
裴舒,裴任清。
如同他在阖眼前恍惚见到的那般,十八岁的少年洁白修长,风仪隽秀。
他迟滞地踩过积雪,挪动脚步,直到彼此呼吸可闻。他颤抖地伸出手,试探着触碰那人的衣角,小心翼翼到胸口胀痛,不敢用力,却又不敢放松。
如同是望见一只停栖在梦里的蝴蝶,想要靠近,将它留下,先屏住呼吸。若是动静再大些,恐怕便要将这只蝴蝶惊起,让它与梦一同振翅飞去了。
他碰到了。
掌心感受到温热,与冰凉的风雪迥异。
瞳孔渐渐放大,他蓦然抬首。
曾经有多少次,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想起山间的松涛与雨后的竹海。
而此刻,竹海起伏,松涛惊梦。
宣和二十一年,正月十九。
时光竟然倒退,他竟然,重回二十二岁这一年。
没有权势,没有倚仗。此时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出身寒素,将赴春试的白衣士子罢了。
可是,裴舒就在他身边,在他眼前。
没有分离,没有无法回头。
“阿舒……”
他低声喃喃,在思考之前,已然用力攥紧了裴舒的手腕,几乎是立刻便在手腕上留下了两道红痕。
“阿舒!”
他愧疚地想放松一些力道,却又无论如何舍不得,想抚去那印记,垂眸的那一刻,水痕便打湿了裴舒的袖口。
究竟是谁,又为何在疼?
“抱歉……阿舒,抱歉……”
他几乎要手忙脚乱了,不知是该先抹去那水痕,还是该先向裴舒道歉。但其实他什么都不必做,因为裴舒已经替他做好了决断。
“沈鉴之……”
裴舒用力,或者其实也没有那么用力,只是那么轻易地便将手抽了出来。沈明心怔怔地随着他的动作视线上移,裴舒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仿佛方才并没有经历一场隔世的重逢。
“沈鉴之。”
裴舒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风寒未愈,怎会突然来此?”
“我没事……”
“是么?但还是回去休息为好吧。”
明明是关心的话,他却听得打了一个寒颤,他急迫地想说些什么,解释也好,道歉也罢,裴舒却已经转过了头。
“总之……情况便是如此。曦光,现下找到示筠才是要紧。”
旁观了全程的青年蹙眉沉默,视线在面前的两人之间来回。可无论是裴舒还是沈明心,都没有再给他的无数疑惑一点回应。
“我明白了。”青年最终颔首,“就按你说的,我这就去安排人手,一刻钟后就出发。”
“你们要去哪儿?”
裴舒一噤,青年见状,只得开口回答沈明心。
“去城外,寻示筠。”
示筠。
这熟悉的称呼与眼前熟悉的面孔一起撬动了久远的记忆,前尘扑面,沈明心忽然明白了裴舒来此的缘由。
陆行简,陆示筠。
出身河东陆氏,家居东都洛阳。
与方才回答他的杜晓,杜曦光一样,是他与裴舒从家乡和州来到长安后结识的同期举子。
此时的他们都很年轻,虽然出身悬殊,性格迥异,却都满怀抱负,自信可以出人头地,建功立业。
又有谁能在最初料到自己最终的结局呢?
记忆的缝隙间随意一瞥,仿佛又见重重血色,流淌蔓延。沈明心骤然阖眼,将那些抛开,才又重新回到眼前。
陆行简出身的陆氏世代诗书传家,曾经鼎盛一时,但到如今几乎只剩下薄薄虚名。陆行简自幼丧父,靠寡母与叔父将他拉扯大,他的肩上担着振兴陆氏的责任,早慧持重,才华横溢,在东都时便有“洛城第一”之誉。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看好的士子,却在春闱前夕莫名失踪,无人知其去向,半月之后,他才终于被找到,却是遍体鳞伤,右手被废,纵然性命无碍,却留下了伴随终生的残缺,也几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可以说是陆行简人生中最大的劫难之一。加害者逃之夭夭,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根本没有人知道个中隐情。
但现在不一样了。
此时的陆行简应当才失踪没多久,因为事情发生在城外,杜晓他们甚至都还没察觉。
若是可以让陆行简逃脱这一劫……
沈明心指尖一颤,忽然激动起来。他好像终于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大喘了一口气。
“我也去!”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对面的杜晓闻言却不能不犹豫,杜晓看向裴舒,于是沈明心也瞥向裴舒,但裴舒神色淡淡,并无表示。
“那好,同去。”
杜晓说道。
.
沈明心再次上马,这一回,他紧紧跟在了裴舒身边,而在他们之后的,是杜晓和杜晓挑选出的五个体格高大的健仆。这样的阵仗自然惊动了宅子里的其它人,杜家二姐与夫君霍文敏匆匆赶来相询,杜晓并未详细解释,只答应了他们会在次日归来,而后一行人便不再耽搁,迅速离去。
出新昌坊,先往西,再往南,出了启夏门,便来到了长安城外。此处向东是曲江池,向南可直至南山,南山脚下,是少陵原、神禾原、樊川等等地带。这些长安城外风景最为秀丽之处,遍布着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别墅私宅,楼阁错落,冠盖云集,声名昭彰的韦、杜两大家族亦世居于此——前者曾数度与皇室联姻,后者则在大雍立国的百余年间出过五位宰相。故而城中俗语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杜晓,便是京兆杜氏人。
他的叔祖杜言清杜太师,正是杜氏所出的五位宰相之一。
虽然离杜氏所居之地不远,但他们今日出城是为了救人,自然没有心思绕道。沿着官道继续向南,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叫柳沟村的小地方。
天色阴阴沉沉,分不清是早是晚,雨雪时密时疏,道路泥泞。在这样的条件下赶路极耗体力,他们几度停下休息,又几度重新出发,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终于远处有一片连绵的矮屋闯进了视野。
那是一个小村落,在官道之西,一棵巨大的柳树扎在村头,虽然枝叶萧疏,但显眼至极。
裴舒骤然勒马。
“应当就是此处……示筠应当就在村外的破庙中!”
杜晓看了一眼裴舒,又看向远处的村庄,呼出的热气化成阵阵白烟。其实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春试将近,本该专心备考的陆行简却在数日之前突然返回东都,他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只留下两句含糊其辞的口信,而今日,裴舒又突然出现,言称陆行简在途中遭遇歹人,此刻正身处险境。
裴舒没有半分证据,甚至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拿不出,但那笃定的神态,脱口而出的种种细节和他描述的可能出现的灾难后果让杜晓不能不绷紧了神经。
裴舒绝非信口开河之人,而他也并非优柔寡断之辈。
他选择信。
话虽如此,但当他真的找到这里,当与裴舒所形容的完全一致的柳沟村真的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后背一阵寒凉,几觉毛骨悚然。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晓摸到袖中的短匕,用力地抿了下唇。
“我们赶过去!”
和州,淮南节度使治下,现在的马鞍山附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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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时光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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