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小雪暂停。柳沟村内,四下寂静,只偶尔有几声狗吠从不知哪家哪户的院里传出。
与有宵禁却挡不住人们赴宴饮酒,寻欢作乐的长安城内不同,柳沟村的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几乎没有人家会在夜里耗费灯烛。
于是一片漆黑之中,村外破庙透出的火光便很容易被注意到,扭曲的人影映在烂了几个大窟窿的窗纸上,来回闪动。
这座已经被废弃的小庙不知祭拜的是哪位神明,因为与柳沟村还隔了一条河和一段不算近的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枯草合围,荒凉衰败。四面土墙层层剥落,只勉强可以遮雨挡风,门板歪歪扭扭,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了。
但就是这岌岌可危的门与四墙,阻挡了裴舒他们的视线,任凭他们在屋外观察许久,也依旧没能摸清里面的情况。
若与前世一致,劫走陆行简的歹人当有四人。
但他们是不是都聚在此处?手上有何武器?陆行简此刻情况又如何?
虽然他们已做了准备,但若不先弄清这些,贸然闯入,恐怕会将陆行简推入更危险的境地,就算能将其救出,也会付出相当的代价。
可是,该如何弄清呢?
裴舒与杜晓尚在思考,沈明心已经先有了一个答案。
“我可以去试试。”
裴舒与杜晓都看了过来,逆着微光,沈明心实在难以得知裴舒脸上的表情。
“你打算如何做?”杜晓问道。
“叩门便是。”
杜晓一顿,随即大致明白了沈明心的意思。
夜里如此寒冷,陆行简又生死不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们都不能再耽搁了。有方法当然应该去试,只是,这尝试并非是没有危险的,何况沈明心还抱恙在身。
“那我去。”
“你不适合。”
沈明心断然回绝,不附带任何解释,让杜晓一愣,转头看向裴舒以寻求意见。
裴舒的沉默或许意味着对沈明心的赞同。
杜晓又皱起了眉,但到底是没有再反驳。
“我让两个人跟你一起。”
沈明心颔首:“好。”
“慢着!”
裴舒突然叫住了他们。
.
墙外似有呜呜风声,簌簌雪声,带着寒夜的凄冷与诡谲,笼罩破庙,但一切都被掩盖在木柴干草燃烧的哔剥声响下。火上架着的铜釜呼噜呼噜地沸腾,三个男子围在火堆边,他们高矮胖瘦不一,但都穿着短袄,绑着袖口,有人用细枝剔着牙,有人翘着腿,戳着火苗,百无聊赖。
又有一个人出现,绕过断裂神像的阴影,踢开地上乞丐们遗落的破碗,零碎的鸡骨与几个新的空酒坛,从后面走了出来。
“怎么样?”
那人无谓地一摆手:“都说了死不了!”
只要不死,就算不了什么麻烦。至于受多少伤,哪怕是瞎了眼断了脚,也跟他们无关。
还有人专门带信想让他们废了那小子的一只手呢!
不过想让他们多出力,总得再商量商量价钱不是?
“老四整日里就是瞎操心!跟李五家那几个小娘们似的!”
那被称作老四的男人立刻唾了说话的人一口,几句混骂脱口而出,末了还嘲道:“你有种倒是别拿了钱就往李五家送!上回连裤子都被人扒了留下,忘了是怎么爬出来的?”
被回嘲的人根本来不及辩解,其它人已经哄堂大笑起来,污言秽语混杂其间,一时很是热闹。
噔噔——
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谈笑声一寂,接着,敲门声再次响了一遍,比之前的更加清晰。
四个男人骤然变了脸色,从地上爬起,这破庙的烂门早就烂到无法锁上,也就是说,外面的人与他们只隔着薄薄一扇门板。
为首的人示意将零乱扔在四周的木棍与斧头拿来,分到了每个人手里。
外面的人又敲了两声。
“什么人!”
“里面的几位郎君,我家主人乃是过路客商。因行至此处,忽然身体抱恙,加之天黑难行,无处投宿,所以想借地暂避一夜,不知几位郎君可否行个方便?”
门缝中飘来隐忍的咳嗽,伴着略显急促的喘息,并不像假装。有人凑到窗边瞧了瞧,的确像是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两个仆人。
屋里的人互相看了看,这似乎有些太巧合,但又并非不可能。
只是,无论如何,他们现在做的事可不好叫外人瞧见。
“你们还是另寻去处吧!这里没有地方能匀给你们!”
“几位郎君……还请几位多多体谅,行个方便!我家主人定不会亏待几位的!”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快滚!”
门外说话的声音一静,但很快,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若诸位肯通融,收留我主仆三人一晚,沈某愿以五百钱相酬,诸位意下如何?”
这声音年轻而朗润,即便带着一丝病中的虚弱,也十分悦耳,只是此刻,屋里的四人哪里还顾得上好听不好听?他们的心神全被那个数目吸引了。
五百钱!
要知道,即便是长安城里上等的酒楼客舍,只是住一晚,也用不了五百钱啊!
何况这只是一间废弃的庙宇,原本就不属于他们。
五百钱够买一整匹好绢,五百钱也够买李五家的娘子们一整晚笑脸相迎。
虽说他们刚得了一条财路,但又有谁会想把飞来的钱财往外推呢?
“还是不够么?那……六百钱?”
几人越发瞪大了眼。
若是寻常人,面对这样接二连三的诱惑,不免要停下来想一想,这正常吗?会不会是陷阱?然而他们本就是甘为钱财无视律法,铤而走险的狂徒,此刻只觉得门外的主仆三人如值钱的牲畜,若是能一并绑了,将所有的钱财都抢来才是最好,如何还能想到其它?
四人的贪婪都明晃晃挂在脸上,彼此相熟已久,无需多言,都看得明白。
“老大……”
为首的人转了下眼珠,点了点头。
既然下定了决心,自然立刻付诸行动。
将斧头绑在腰后藏好,太过显眼的棍棒则先藏在门边,为首的人清了清嗓子,改换了语气。
“既然郎君这样说,看来是真有难处。我们几个兄弟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那这样,就依郎君所说!”
向剩下的三人眼神示意,为首者暗吸一口气,一把拉开了门。门外的来客顿时完全暴露于视野内,看清中间的年轻郎君后,屋内的四人心中皆是暗暗一惊。
无他,只是来人着实生得好看。
若说究竟如何好看,他们也道不出个二三,但好像见过的所有男女都被他比下去了。
虽然面上带笑,额角微汗,但来人看上去就像城里的那些王孙公子,虽病中消瘦,却仍高不可攀,以至于屋里的几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穿的不是什么锦衣,而只是一身朴素麻衣。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客商,为首之人心里敲起了鼓。但若现在后悔,他的脸面也不必要了。
往好了想,这样的人,一看就金贵得很,若是绑了,说不定得到的钱会比他们想的更多。
再次下定了决心,他向屋外的人假笑道:“外面天冷,郎君既然身体不适,还是赶紧进来烤火,暖和暖和吧!”
沈明心的视线将为首者从头到尾慢慢扫过,又移向剩下的三人,再看向门内的每道缝隙,每处角落。
火堆热烈地燃着,只剩下半身的木胎神像在堆满灰尘的帷幔与地面投下曲折的阴影,拉长,变形,像夜间的魑魅潜行。
“郎君?”
沈明心收回眼神。
“那,多谢了。”
“好说好说!”
沈明心迈出半步,几人期待地盯着,但沈明心迟迟没有迈出下一步。
“郎君怎么了?”
四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的假笑已经渐渐变了样,沈明心好似也没有看见。
“还有一件事。”
“什么?”
“还有一件要紧事。”
沈明心忽然一笑,叫众人一愣,而他推开四人,两步走到了那火堆前,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他捡起了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柴,毫不犹豫地扔向了神像。
帷幔呼地一下燃烧了起来,迅速蔓延开。
“你他娘干什么!”
沈明心不答,弯腰再次拾起一根木柴,转过身。
“还不跑么?”
木柴被掷向墙角,原本堆在那里的柴火与杂物也立刻卷起火团。狭窄的破庙里骤然三处起火,火光仿佛连成一片。
神像被映照成橘红的颜色,神像前的人微垂眼睫,高高在上,平静而漠然。
此时此刻,四个歹徒已经顾不得什么,凶相毕露,可他们握住斧头棍棒,却畏缩不敢上前,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畏惧的究竟是火还是其它的什么,门外传来的动静也根本不容他们想这些。
“不要放走一个!”
“上了猪狗辈的当!”
杜晓指挥着健仆冲上前拦住那些试图逃跑的歹徒的去路,当他瞥见庙里的场景,也禁不住瞳孔一缩。
裴舒越过他冲进了庙内,四下寻找陆行简的踪迹,此时沈明心终于有了动作,抬手指向破庙未被烈火烧灼的东北角。
那里横放着一个麻袋,束着口,形状十分奇怪。
裴舒冲上前,颤抖地解开了袋口的麻绳,往下一拉,露出的是陆行简的脸。
青紫斑驳,肿胀不堪,唇边残留着未干的血。
“示筠!”
陆行简已经昏迷了过去,沈明心上前搭脉,脚步却不似寻常稳当,裴舒将套着陆行简的麻袋扯下,万幸,陆行简的右手还好好的。
“肺腑受了点伤,所以昏了过去……只要及时医治,应该没什么大碍,也不会耽误春试……”
沈明心说了一半,停了一瞬,才将剩下的半句说完。裴舒似乎看了他一眼,但太快,他来不及看清裴舒的眼神。
或许裴舒正愤怒吧,因为放火这件事,完全是他临时起意,自作主张。
火势越来越大,缝隙间漏进来的北风助长着这一切。
“先出去!”
沈明心点头,帮着将陆行简扶上裴舒后背。二人避开火势,转头向外,眼看着到门前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早已老朽,又彻底燃着的神像底座却再也无法支撑其上的重量,沈明心一撇脸,视野中只见半身神像带着火焰重重向他们砸了下来。
“闪开!”
他一把推开了裴舒,神像轰然倒地,右肩剧痛袭来,眼前霎时一黑,而后一切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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